教堂夜影

周本鸿在住处枯坐至三更，油灯的灯芯结了层黑壳，映得墙上的影子忽明忽暗。他摸出怀中药方反复看，指腹将“码头”二字磨得发皱——李神父能否接应、鸽子的审讯进展、松井一郎的试探，像三张网，在他心头越收越紧。

推开房门时，巷口的梆子刚敲过三下。夜风寒得像刀，刮在脸上生疼。他特意换上双旧棉靴，靴底钉着防滑的铁掌，踩在冻硬的雪地上，只发出极轻的“嚓嚓”声。从住处到圣索菲亚教堂，要穿过三条街，其中两条是日军巡逻队的必经之路，他得绕着走。

路过二道街的铁匠铺时，墙根下蜷缩着个乞丐，怀里揣着个破碗。周本鸿扔过去两个铜板，乞丐抬头时，他看见对方缺了颗门牙——这是“安全”的暗号。昨夜杂货铺老板给的“内鬼”信号还在心头悬着，此刻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离教堂还有半条街，就望见穹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左侧马厩的马灯亮着，偏门虚掩，门楣风铃轻响，与昨夜冰灯展上的动静吻合。周本鸿借着老榆树掩护观察，见赶车的小石头正从马车上卸木箱，李神父站在门边接应，袖口的十字补丁在月光下清晰可辨。

“神父。”他低唤一声，快步上前。李神父回头见是他，手一抖，木箱差点落地：“周巡长？苏教员说你会来，只是……”

话音未落，教堂外传来马蹄声。周本鸿迅速躲到马厩后，见一辆挂着宪兵队标识的马车停在门口，松井一郎带着两个日本兵走了进来，皮靴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像锤子敲在冻土上。

“李神父，深夜还在忙？”松井的中文带着笑意，目光却扫过地上的木箱，“这些是什么？”

“是给孤儿院的过冬衣物。”李神父弯腰去挡，袖口的补丁被风掀起。周本鸿看见松井的视线在补丁上顿了顿，忽然抽出军刀，挑起箱盖——里面果然是叠得整齐的棉衣，没有异样。

松井收刀入鞘，却没走，反而在教堂正厅踱起步：“听说昨晚兆麟公园的冰灯很好看，神父去过吗？”

李神父垂眸：“神职人员，不参与娱乐。”

“那真是可惜了。”松井忽然转身，目光直直射向马厩方向，“我倒觉得，暗处的风景，有时比冰灯更有意思。”

周本鸿心一紧，知道已被发现。他摸出腰间的枪，刚要起身，却见李神父忽然抓起烛台，狠狠砸向松井——“快走！”老人的吼声混着玻璃碎裂声响起。

混乱中，周本鸿趁机冲出马厩，往教堂后院跑。身后传来枪响，他不敢回头，只听见李神父最后一声喝：“地窖在圣坛后！”

后院的雪地上，早有串脚印通向墙角的柴房。周本鸿推开门，果然见柴堆后有块活动的木板。掀开时，一股潮湿的霉味涌上来，正是李神父说的地窖。

刚钻进地窖，就听见上面传来日军的呵斥声。他顺着石阶往下走，摸黑找到墙缝里的地图，指尖触到一片黏腻——是血，还带着温度。想来是李神父提前藏好时，不小心弄伤了手。

地窖深处有处暗门，通向巷尾的排水渠。周本鸿蹚着冰水往外走，水流声盖过了身后的搜捕声。直到钻出排水口，看见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袖口的血渍冻成了硬块，周本鸿撕下块布草草裹住。远处教堂的方向，已听不到枪声，只有风卷着雪粒，呜咽着像在哭。他攥紧怀里的地图，血渍在纸上晕开，正好盖住“教堂”二字——就像李神父用命，替他们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