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三月廿八。
沈府的天还没亮透,西厢的窗棂就被烛火染得通红。沈青梧坐在梳妆台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红木桌面的雕花,那里还留着她幼时刻下的一道浅痕——那年她八岁,偷偷爬上桌子够书架顶层的《新青年》,被父亲发现时,慌乱中用银簪划下的。
如今那道痕上,压着一方绣满并蒂莲的红盖头。
“小姐,时辰差不多了。”老妈子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带着掩不住的喜气,“李公子的队伍已经过了朱雀桥,再半个时辰就到啦。”
沈青梧没应声,只是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凤冠霞帔衬得她肤色胜雪,描了细眉的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娇羞含怯的模样,可那双眼睛里却像凝着层化不开的冰。贴身丫鬟春桃正拿着胭脂,手都在抖:“小姐,涂点胭脂吧?您瞧这脸白的,跟……”
“不必了。”沈青梧打断她,声音轻得像缕烟,“就这样挺好。”
她知道春桃想说什么。像要上刑场的人。
其实也差不多。这桩婚事是去年定下的,沈家是江南望族,李家是北方将门,报纸上都说是“南北合璧,珠联璧合”。可只有她自己清楚,这场联姻不过是父辈们巩固势力的筹码,就像窗台上那盆精心侍弄的兰花,看着体面,根却早被花盆箍得喘不过气。
真正让她窒息的,是窗外那片被高墙圈住的天。上个月她去码头送同学,亲眼看见日本兵的刺刀挑破了小贩的货担,红殷殷的血混着烂掉的果子滚了一地。那晚她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里,摸着藏在床板下的油印传单,指尖烫得发疼——那上面印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小姐,盖头……”春桃拿起那方红盖头,声音带着哭腔。
沈青梧忽然站起身,凤冠上的珠翠“叮铃”作响。她走到衣柜前,猛地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叠着套灰布学生装,还有个磨得发亮的帆布包,里面是几本进步书籍,一沓传单,还有组织刚送来的密信。信上只有一行字:申时,码头三号货轮,勿误。
现在是卯时。还有十个时辰。
“春桃,”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丫鬟泛红的眼眶上,“我走后,把这个交给老爷。”她从腕上褪下只玉镯,那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告诉他们,就说……女儿不孝,来世再还。”
春桃“扑通”跪了下去:“小姐!您不能啊!这要是让老爷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不会的。”沈青梧扶起她,指尖触到春桃冰冷的手,“他们会明白的。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比起凤冠霞帔,这世道更需要有人去缝补破碎的山河。”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窗外传来喜娘高亢的唱喏声,还有鞭炮零星的试响,空气里飘着硫磺和胭脂混合的怪味。沈青梧迅速脱下霞帔,换上灰布衫,把密信塞进衣领,又将帆布包背在肩上。
最后,她看了眼梳妆台。那方红盖头还静静地躺在那里,绣着的并蒂莲被烛火照得明明灭灭,像两朵开错了时节的花。
“替我盖好吧。”她忽然说。
春桃愣住了。
“盖得端正些。”沈青梧走到镜前,背对着她,“这样他们掀开时,才会以为我只是……睡着了。”
春桃咬着唇,泪水砸在红盖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颤抖着伸出手,将盖头覆在沈青梧的发顶,边缘垂落的流苏扫过她的脸颊,像谁在无声地挽留。
沈青梧没回头。她扶了扶肩上的包,脚步轻快地走向后窗。那扇窗她早已卸了插销,轻轻一推就开了道缝,冷风卷着晨雾灌进来,带着墙外梧桐叶的清苦气。
她最后看了眼这间房。紫檀木床,青瓷瓶,还有那顶孤零零放在桌上的凤冠。十八年的光阴,原来就装在这方寸天地里,如今要离开,竟没有半分留恋。
“走了。”她对自己说,纵身跃出窗外。
落地时踩在厚厚的梧桐叶上,没发出半点声响。她贴着墙根,飞快地绕到后院角门,那里早有个穿短打的年轻人等在暗处,见了她,低声道:“沈同志,车备好了。”
沈青梧点点头,正要迈步,忽然听见前院传来震天的鞭炮声,还有喜娘拉长了调子的喊:“吉时到——请新娘出阁——”
她脚步顿了顿,掀起盖头的一角,望向那片被红绸装点的屋檐。不知怎的,竟想起李玉溪的脸。去年在画展上见过一面,他穿件月白长衫,站在《黄河咆哮图》前,指尖轻点着画框,眼神沉得像深潭。那时她只当他是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此刻却莫名觉得,那双眼睛里,或许藏着和她一样的东西。
“走吧。”她放下盖头,彻底隐入晨雾里。
角门“吱呀”一声合上,像个未完的句点。
此刻,沈府门前。李玉溪骑在白马上,一身笔挺的西装,胸前别着朵红玫瑰。听见喜娘的唱喏,他微微抬眼,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落在沈府紧闭的后门方向。那里有片梧桐林,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告别。
他嘴角忽然勾起抹极淡的笑,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藏在西装口袋里的手轻轻动了动,那里揣着张去武汉的火车票,发车时间,和码头的货轮一样,都是申时。
而沈府喜堂里,当喜娘喜气洋洋地掀开那方红盖头时,只看见空荡荡的座椅,和椅背上搭着的半条红绸,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
像是谁,留下了一个永远不会被回答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