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窗纸破了个洞,风灌进来时,带着日军巡逻车的引擎声。沈青梧蹲在木箱上,看阿香把刻好的钢板往油墨里按,铁制的边缘被体温焐得发烫,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暗红光。
“试试?”阿香把滚筒递给她,指尖在钢板上敲了敲,“这上面的字,比你绣楼里的花针厉害——能扎醒装睡的人。”
沈青梧接过滚筒时,掌心立刻被烫出一片红。钢板上“还我河山”四个字的笔画锋利,像她逃婚那天,藏在袖管里的碎瓷片——原本是准备用来划破喜服的,此刻倒觉得,用来刻这些字更称手。
油墨沾在指缝里,洗不掉的黑,像融进皮肤的烙印。她想起母亲留的那套银质绣花针,针脚永远是圆润的弧度,绣的不是鸳鸯就是牡丹。那时母亲总说:“女人的手,要软,要巧,才能托住福气。”
可阿香的手不是。虎口磨出的茧比砂纸还糙,指关节因为常年握刻刀有些变形,却能在钢板上刻出比刀锋更烈的字。
“嘶——”滚筒打滑,沈青梧的指尖被钢板边缘划开道口子,血珠滴在白纸上,洇出个小小的红点。
“笨手笨脚的。”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攥住她的手腕。李玉溪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另一只手里捏着块布条,直接往她伤口上按。
他的掌心带着枪油味,力道却很轻,像在摆弄什么易碎的东西。沈青梧想抽回手,却被他捏得更紧:“别动,木屑进去会发炎。”
阁楼里其他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没人注意这角落的动静。只有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把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没画完的素描——她的手腕细得像段青竹,被他骨节分明的手半圈着,倒比喜堂里交杯酒的姿势更显亲密。
“以前绣过花?”李玉溪突然问,目光落在她被油墨染黑的指甲上。
沈青梧愣了愣。定亲时李家送来的嫁妆里,有套金线绣的帐幔,她一针没碰,全给了春桃。那时觉得,把时间耗在穿针引线上,是对这乱世的纵容。
“现在觉得,”她看着纸上渐渐成形的字,血珠混着油墨晕开,倒像给“国”字点了个朱砂痣,“绣那些没用。这字,才该刻进骨子里。”
李玉溪没说话,只是帮她把布条系紧。他的指尖擦过她的虎口,那里还留着握扁担时磨出的红痕——是刚才在码头准备跟特务拼命时攥的。
“刻完这版,去屋顶放哨。”他站起身时,衣角扫过木箱,上面堆着的传单滑下来几张,落在他的军靴边。沈青梧看见最上面那张,是她刚才刻的,“爱国”两个字的笔画格外深,几乎要把纸戳破。
阿香在一旁偷笑,用胳膊肘撞了撞沈青梧:“李同志对你倒是上心,昨天还问我‘沈小姐怕黑吗’。”
沈青梧的脸突然发烫,比手里的钢板还烫。她低头继续滚油墨,却听见李玉溪在门口跟队长说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今晚的传单,我跟沈同志一起发。她认得路,我……枪法准。”
窗外的巡逻车又开过去了,车灯扫过阁楼的窗,把墙上的影子撕成碎片。沈青梧望着钢板上那些发烫的字,突然觉得,所谓“福气”,从来不是绣在帐幔上的花纹,是能握着刻刀,在黑暗里划出光来——哪怕手被烫得生疼,也比戴着手链,在深宅里磨掉骨头强。
她把刻好的纸页一张张叠起来,油墨沾在指尖,像涂了层永远洗不掉的墨。这墨比胭脂好看,比凤冠上的宝石更亮,是她给自己选的,最体面的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