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在废墟里扒了三天,指尖被碎玻璃划得全是口子,终于摸到个硬纸包。三层油纸裹得严严实实,里面是本被烧焦的笔记本,纸页卷着边,像只蜷死的蝶。
他认得这笔记本——是沈青梧的。上次在临时据点,他看见她在里面写东西,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像春蚕啃桑叶。
“找到了!”老王把笔记本揣进怀里,往回跑时,裤脚被铁丝勾住,摔在炸塌的墙根下。怀里的笔记本硌着肋骨,他摸出来看,发现封皮上有个烧焦的“梧”字,是用钢笔写的,笔画里还藏着点蓝。
据点里的人都围过来。油灯下,老王小心翼翼地揭开粘在一起的纸页,里面掉出张照片——是沈青梧和李玉溪的合影,边角烧没了,只剩两人的半张脸。沈青梧扎着麻花辫,笑的时候露出颗小虎牙;李玉溪站在她旁边,手里攥着怀表链,指尖快要碰到她的发梢。
照片背面有行字,被烟火熏得发灰:“民国二十六年秋,于沈府菊园”。正是他们初见那天。
再往后翻,是沈青梧的字迹。前面记着些联络暗号和药品清单,到了后半本,字突然软下来,像浸了水的棉线。
“今日教他剪窗花,他笨手笨脚的,把‘福’字剪反了,却嘴硬说‘这叫福到(倒)’。窗外的雪落进他领口,他抖了一下,像只受惊的鹿。”
“他送的冻疮膏里掺了桂花油,说是托人从苏州带来的。我假装没闻出来,却把空罐子收进了梳妆盒。”
“鹰嘴桥的图纸他画了七遍,铅笔尖戳破了三张纸。深夜里听见他咳嗽,想送件棉衣过去,走到门口又退回来——怕他笑我多事。”
纸页上有块深色的斑,像滴风干的泪。下面的字迹被晕开了几个字,只能看清“怀表”“梧字”“原来”。
最后一页是封没写完的信,抬头写着“玉溪吾兄”,结尾却空着,只画了片梧桐叶,叶尖被戳了个小洞,像被眼泪打穿的。
“桥塌那日,你回头望我的时候,是不是想告诉我……”
后面的字被烧没了,只剩焦黑的纸边,卷成个问号。
小王突然捂住嘴,蹲在地上哭起来。他想起沈青梧刻传单时,总把“李玉溪”三个字刻得比别的字深半分;想起她把怀表贴在耳边,说“你听,他在跟我说话”;想起地窖爆炸前,她举着传单喊的名字,像在喊一个活着的人。
老王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像抱着团没凉透的火。他想起初见沈青梧时,她还是个连枪都握不稳的大小姐,现在却成了传单上让敌人胆寒的名字。
“把这些字抄下来。”老王抹了把脸,声音哑得厉害,“让所有人都知道,有个叫沈青梧的姑娘,和她心里的人,是怎么把骨头扎进这片土地里的。”
油灯的光落在笔记本上,那片梧桐叶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振翅欲飞的蝶。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老王知道,这只是开始——那些没写完的话,没寄出去的信,总会有人替他们,一字一句地说给黎明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