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下得缠绵悱恻，像是织女扯不断的丝线,密密地笼着姑苏城。白日里的喧嚣被雨水洗去，只留下青石板路_上单调的跫音和偶尔从画舫里飘出的几声吴侬软语,在湿漉漉的夜色里晕开，又很快被雨声吞没。

萧祉煜不喜欢这雨。

这缠绵的水汽像- -层粘腻的纱,裹在身上,让他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绣春刀鞘都沁出寒意。他是北地风沙里淬炼出的鹰隼，习惯了干燥凛冽的空气和刀锋划破长空的锐利。此刻，他却像一只误入蛛网的虫，被这江南的烟雨困在一条狭窄、幽深的暗巷里。

巷子尽头是死路。三面高墙,爬满湿滑的青苔。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胸口微微起伏,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警惕。雨水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滑落,滴在紧握刀柄的手背上，冰冷刺骨。几息之前,这里刚结束一场短暂而致命的搏杀。两个穿着不起眼短打的“脚夫”，此刻已无声无息地躺在巷子深处浑浊的积水里,浓重的血腥味被雨水稀释,却依旧顽固地钻进鼻腔，与潮.湿的霉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萧祉煜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地上两具尸体。他们的招式狠辣直接,绝非普通的地痞流氓，更像.....训练有素的杀手。目标明确一是他这个初到姑苏、身份隐秘的锦衣卫千户。

谁泄露了他的行踪?他此行奉的是天子密诏，前来查探江南税银失踪案，这本该是绝密。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其中一个杀手的腰间。那里,一块原本系得严实的布巾在打斗中松脱，露出内里一角一不是寻常的棉麻,而是极其精细、只有京城顶级织造坊才出得起的云锦暗纹。纹样很特别，是几簇繁复的缠枝莲,莲心处,隐隐勾勒出一个奇异的、像是某种鸟雀的图腾。

萧砚的心猛地一沉。这纹样....他似乎在某个绝不该出现的地方见过。

就在他凝神思索这要命的线索时，一个清越得近乎突兀的声音,带着- -丝慵懒的笑意,穿透了淅沥的雨幕,在巷口响起。

“啧，这位官爷，好重的杀气。”

萧砚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绣春刀无声地滑出寸许,寒光在雨夜中一闪而逝。他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实质般刺向声音来处。

巷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柄素雅的油纸伞，伞面绘着疏淡的墨竹，在昏黄灯笼的光晕下，伞沿的雨水串成珠帘。伞下的人，身量颀长，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长衫,衣料在微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他并未踏入巷子深处那片血腥之地，只是堪堪停在巷口的光影交界处，仿佛不愿沾染半分污浊。

萧砚的目光，首先撞进的是对方持伞的手。指节修长匀亭，白皙得近乎透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握在深色的伞柄上，像_上好的羊脂玉雕。视线向上，掠过线条优美的下颌，最终落在那张脸，上。

饶是萧砚见惯了京城里各色风流人物,此刻呼吸也不由得滞了一瞬。

那是一张极出色的面容，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梁挺直，唇色是天然的、恰到好处的淡樱。皮肤在雨伞和灯笼共同营造的柔和光线下，细腻得不见一丝瑕疵。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孔颜色偏浅，像浸润在清泉里的琉璃,此刻正含着三分好奇、三分玩味,还有一分不易察觉的锐利，静静地看着他，以及他身后那片狼藉。

温润如玉，精雕细琢。这是萧砚脑子里第- -时间蹦出的词。他像一件被江南烟雨精心供养出来的瓷器，通身上下找不到- -丝商贾的铜臭气，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矜:贵的雅致。这便是传说中的江南首富沈家,那位名动苏杭的少爷一沈清梧。

“美人”二字，当之无愧。但萧砚瞬间压下心头的异样，警惕更甚。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商公子，深更半夜,为何会“恰好”出现在这偏僻的暗巷?又为何面对两具尸体和一地血腥,还能如此从容,甚至带着笑意?

“沈公子?”萧砚的声音低沉，带着北地特有的冷硬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面，与这温软的雨夜格格不入。他并未放松戒备，身体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暴起搏杀的角度。

沈清梧似乎并不意外对方认出自己。他微微颔首，琉璃般的眸子在萧砚腰间的绣春刀.上轻轻-掠,那目光快得几乎让人捕捉不到，随即又落回萧砚脸上，唇角的弧度深了些许:“官爷认得我?那真是沈某的荣幸。”他的声音清越悦耳，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腔调，却不显女气，反而有种独特的韵味。

他撑着伞，往前轻轻踏了一步，姿态闲适得如同在自家，花园漫步。油纸伞微微倾斜,挡住了飘向萧砚的雨丝。-股极淡雅、清冽的冷梅香气，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药草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奇异地冲淡了巷中浓郁的血腥味。

“更深露重，官爷在此处.....处理麻烦?”沈清梧的目光掠过地.上的尸体，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下手干净利落,北镇抚司的手段，果然名不虚传。”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惊雷般在萧砚耳边炸响!北镇抚司!他竟一口道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锦衣卫此行南下，明面上用的是户部稽核的身份,极其隐秘!

萧砚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锋利,周身散发出迫人的寒意，拇指紧紧扣住了刀柄的机括。此人，绝不简单!是敌?是友?还.....幕后之人派来的试探?

沈清梧仿佛没看见他眼中翻涌的杀意，反而又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足三尺。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和那双琉璃眸子里映出的、自己冷峻而警惕的倒影。

“官爷不必紧张。” 沈清梧轻笑- -声,那笑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泠。他从袖中滑出一个小小的、羊脂玉般的瓷瓶，瓶口用软木塞着。“一点小玩意儿，能化掉血腥,不留痕，迹。江南的官差虽然大多懒散,但若明早被人发现这里躺着两个，总归是麻烦。”他随手将瓷瓶抛向萧砚。

萧砚下意识地接住，入手温润微凉。

“至于这两.....沈清梧的目光再次落回尸体,尤其是那暴露出的云锦暗纹一角，他琉璃般的眸子里掠过一- 丝极淡的、洞悉- -切的了然,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官爷初来乍到，就惹上了不该惹的麻烦。这案.....”.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萧砚,那双漂亮的眼眸里第一-次褪去了慵懒的笑意，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沉，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雨声淹没:

“这案子，牵连之广,水深之处,怕是连龙椅上的那.....都要坐不稳了。更遑论,还牵扯到.....那位深居宫闱的‘贵人’。”

他微微倾身,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萧砚冰冷的耳廓，带着清冽的梅香和一丝不容置疑的邀请:

“官爷，夜雨寒凉。若不嫌弃,随沈某去个干净地方，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有些.....在这里说，怕是不太方便。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油纸伞隔绝出-方小小的天地，伞下是江南最富盛名的美人,伞外是手握绣春刀、满身肃杀与谜团的北镇抚司千户。巷子里的血腥气在瓷瓶飘散的奇异药粉气息中渐渐淡去，而那深不见底的漩涡,才刚刚开始搅动。

雨夜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