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婚礼
那时嫁妆,皆出自娘亲的手——红布鞋底纳得厚实密实,鞋面上几朵粗朴的牡丹花绣得歪歪扭扭,枕套上则用丝线穿绕出“革命伴侣”四个大字,针脚细密,每一针都仿佛缝进了母亲深长的叹息与无言的嘱托。
当晨光初露,窗上鲜红的“囍”字也染上朦胧的亮色。我坐在镜前,母亲用一把老旧的木梳梳理我的头发,动作轻柔。她细细叮嘱:“往后,便是他家的人了,做活勤快些,别叫人轻看了咱家闺女。”我望着镜中母亲憔悴而专注的脸庞,心口隐隐发酸,却不敢言语,只默默点头应承。窗外,邻居们已聚拢在门口,低声细语议论着,眼神里既有好奇,也有毫不掩饰的羡慕,仿佛在窥探一场遥远而珍贵的仪式。
接亲的队伍终于来了,几辆自行车排成一溜,车身披红挂彩,车头插着红纸花,喜气洋洋地停在家门口。新郎穿着崭新的蓝色工装,胸前佩戴着红花,脸上掩不住紧张又喜悦的神情。他扶我坐上自行车后座,车子启动时微微晃了一下,他慌忙稳住车把,惹得大家一阵善意的哄笑。车铃叮当响着,如同清泉敲击石壁,我坐在后座上,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内心翻腾着一种酸涩与甜蜜交织的眩晕感。
婚礼在厂里食堂举行,墙壁上挂着***像和革命标语,两边贴满了鲜艳的红双喜字。桌椅简陋,却擦得锃亮。工会主席当证婚人,声音洪亮地念着贺词,底下工友们坐得满满当当,目光灼灼,笑容朴素而真挚。掌声响起时,如疾风骤雨般,短暂却极其热烈,将食堂屋顶都震得嗡嗡作响。
婚宴最为简单,桌上只摆了几碟炒花生米、一盆熬白菜,还有一盘珍贵的罐头橘子瓣。工友们纷纷围拢过来,有人掏出一两毛钱,有人捧着印着红双喜的搪瓷脸盆,还有人提来印着“抓革命促生产”的崭新暖水瓶。搪瓷脸盆盆底那对鸳鸯图案,红得鲜艳,映着灯光;暖水瓶上红彤彤的字迹,亦如火焰般跳荡——这些物件带着温度递过来,每一样都沉甸甸的,盛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集体生活里滚烫的信任与温暖。
那个年代,婚姻的证明,是一张印着五角星、红旗图案的奖状式结婚证,简朴得如同那个时代本身。新房里,那只印着“革命伴侣”的搪瓷盆安静地立在脸盆架上,暖水瓶则立在五斗橱上,它们日复一日盛接着清贫生活里的水流与温度。
如今回望,那些简陋的嫁妆、朴素的婚宴,似乎只余下褪色的记忆。然而当年工友们凑份子送来的搪瓷盆、暖水瓶,却始终在岁月的角落中无声地发着光——它们盛放的,岂止是清水或温度?那是人情的分量在艰难岁月里凝成的结晶,是比所谓“三转一响”的浮华更沉、更暖的质地。
原来最深的富足,并非来自物质的丰盛,而是生于匮乏的缝隙里,人与人之间那毫不吝惜的给予与贴近:旧物之上印刻着“革命伴侣”的誓言,其中沉甸甸的暖意,竟能穿透时光的层层尘埃,至今犹在诉说——那是在清贫的底色上,由人心点亮的、永不熄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