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烈阳炙烤着大地，但因为是仲秋时节，时不时有轻微的凉风从远处的矮山上吹来。阳光铺在大楼表面，上了金漆的“南知福利院”几个字亮得刺眼。

　　大院里人声鼎沸，有其他孩童的嬉笑声，有榕树上鸟儿的啼叫声，甚至夹着不远处稻田里的蛙鸣……但能落进他耳朵里的，只有眼前几个大人的对话。

　　其中拉着他的手——也不能说是拉着，更像钳住防止他逃跑——谈吐比较粗鲁的这个妇女声音最为引人注意，因为他觉得这个人讲话实在特别吵。

　　“……你在这里乖乖听话，以后你长大了我再来接你——我们也不是不要你了，但前提是别惹老师和院长生气，否则你别指望我还会回来找你……”

　　中年妇女拉着他的手，像完成任务一样跟他讲一大堆可以总结为“好好听话”的训言，又转头对院长说，“院长你也看吧，以我们现在的经济情况，实在很难负担得起他。我们做父母的有多不容易，还有好几个孩子等着给学校交伙食费呢，他上学还排不上号呢。日子过得太穷太苦……而且这孩子很听话的，你说东他就绝不往西，不会给您乱添麻烦……”

　　负担？

　　他才十一岁，同年龄的孩子离不得父母半步，否则就是又哭又闹的，但他听到这些话脸上却设什么表情，看起来不在乎，甚至像置身事外，似乎被父母抛弃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能惊起波澜的石子。

　　虽然跟他想象中斩断的方式和时间都不太一样，不过这也算个机会，还可以连根拔起。

　　他静静听着面前的人讨论他、处置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直到中年妇女匆匆离开，他才如同回过神来似的稍微动了动身子，转身跟着院长上楼去登记，对女人的背影连一个眼神也没分。

　　说来也是好笑，那女人单是把自己送来这个地方，说了留几句话便急着离开了，连最基本的入住登记都没有做。

　　这个小男孩初来乍到，沉默地低头走着。路过几个类似老师的人，看见他差不多都在夸他乖、懂事，这倒还真不是他装出来想讨人喜欢的。

　　毕竟说完全不高兴也是假的。

　　老院长一头白发，戴上老花镜看他拿起那张表格，仔仔细细端详一遍之后又放了下来。

　　院长看他迟迟不握笔，不解地问他：“怎么了？”

　　他略带愧色，纠结难堪地回答道：“我……我不会写字。”

　　这孩子……没上过学？

　　这一刻，老院长看上去有些难过，又有点遗憾，他知道那是为他露出来的神情。

　　院长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提出：“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季丰。听说是季节的季、丰收的丰。”季丰说。

　　“好的，季丰小朋友，”院长鼓励似的继续说，“你今年多少岁了？”

　　“10岁。”

　　“知道之前家的地址吗？就是原来住的地方。”

　　季丰脑海闪过一片村庄的景色，多矮房和缓坡，喧闹的人声、鸡狗牛猪的叫声、村里脏兮兮的小溪淌水流动的声音混在一起，每天都很吵。他内心挣扎片刻，最终问道：“……能不填吗？”

　　“嗯？”

　　小男孩一直垂着眼皮，这一刻终于抬起眼，用稚嫩的声音道：“如果是有哪天要把我送回去的话，那就不用写了。”

　　他真的不想和那里再扯上任何关系。

　　季丰眼神里闪着坚决的光芒，一副有些营养不良的长相——但看着又不全是软绵绵的婴儿肥，或许是自幼开始帮忙干活，才打造出并不羸弱又不肥胖这幅身体。

　　以前被送过来的孩子都是嚷着要爹妈要回家，哭声能掀翻房顶的，这个孩子却要直接断了自己回去的路，甚至看起来还有些讨厌自己家。

　　院长皱着眉头，再确认一遍：“这个……小丰啊，登记住址是为了防止你被报失踪，留了档才有证明。你就填一下，不想回家就不回，好吗？”

　　季丰顶着一张不太高兴的小脸，闻言只能说：“……裕山借草坡。”

　　老院长从来没听过附近有这么个地方，喊来一个中年女老师，问：“张老师，你知道有个地方叫’裕山借草坡’吗？”

　　“裕山借草坡？有点印象——”张老师想了想，接过纸笔写下，道，“应该是这么写来着。”

　　院长认可地点点头接过来，没再多问。他跟孩子还没熟络，觉得这个时候问那些事不太好，他没那么快可以对自己袒露心底。以后时间还长，等他愿意了自然会说。

　　处理好这些，老院长让一个女老师带季丰去找空床铺。

　　季丰走后，张老师压低声音说：“我记起来了——十几年前，院里有个叫小清的孩子跟我说过，他有个好朋友要看牛吃草，自己跑去裕山附近玩，后面也不知道回没回家。小清说后来去他家找他玩，他爸妈都说送去外婆家了。小清就一个人逛去裕山，可能是想去看看好朋友最后出现的地方，逛着逛着就走到一个立着‘借草坡’石碑的地方。小清自己又怕人，没等村口的人发现他就跑了。”

　　张老师顿了顿，“这地方估计挺偏僻，村口都夹在山间。”

　　带季丰的女老师姓万，许是怕他不开心，一路上跟他说了很多话，他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里的某种情绪本来空茫，现在终于轻轻地踩到了地上。

　　“你好呀，我是万老师。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万黎面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眉眼弯弯地问他。

　　季丰心里一时有些波澜——这或许是他活到如今为数不多的，愿意对他释放出善意的人之一。

　　就像身处一座高塔之上，许久之前就遥遥望见了远山上的烟雨，雨幕带出的那阵凉风到如今才吹到他的身边。

　　“我……我叫季丰。”

　　他的行李不多，只是简单几套衣服，睡的床邻铺是空的，没住人。再往右边去是扇窗户，是朝着院内的，大片视野被另一幢楼覆盖着，没什么可看的。

　　铺好床之后，女老师万黎问他饿没饿有没有吃饭，季丰说吃了。其实他没有吃，只是单纯不饿，因为丝丝缕缕甜蜜的开心悄悄从神经末梢涌上心头。

　　万黎告诉他可以到处转转，熟悉熟悉环境，他便四处溜达了几下。宿舍在五楼，这层宿舍都是对间，走廊在右两边都有宿舍间，走廊尽头是一扇玻璃落地窗，分成上下格。他推了一下，意外发现上格的玻璃可以打开，并且高度刚好能让他不用隔着玻璃看到窗外的景色。

　　玻璃窗是朝着院外的，季丰探出头来看时，宛若窥视了一个充满鲜妍、烂漫事物的梦境。

　　同时他又身处在这里，只要伸出手就能触摸到追寻已久的东西——

　　整座福利院建在一大片稻田往上一些的小路边上，在这里他可以看远处风吹稻谷金波翻涌，看院外绿树成荫枝繁叶茂，看铁栅栏上爬满月季花……看他从未有心观察或从前身旁没有的东西，听盛夏蝉鸣的尾巴长得一直拖到仲秋。

　　一切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自由。这和他心驰神往的生活离得不远了，而希望来得轻易又姗姗来迟。

　　或许……如果可以，那就一直这样下去，他想。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