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后的第三天,下起了入秋的第一场雨。仓库的铁皮屋顶被雨点敲得咚咚响,陆沉数着谱子上的休止符时,总觉得像在数漏下来的雨珠。
沈砚是踩着积水进来的,牛仔外套的肩膀处洇着片深色。他把伞靠在门后,水滴顺着伞骨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路上堵车。”他解释了一句,弯腰把湿透的帆布鞋换下来,露出脚踝处新添的划痕——大概是匆忙中被路边的碎石蹭到的。
“昨天老陈又来电话了。”沈砚调弦时,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指尖下的和弦带着点潮湿的闷响,“说想聚聚,乐队那几个,都在本地。”
陆沉的铅笔顿了顿,在谱子上戳出个小坑。“你去吗?”
“没答应。”沈砚拨了个泛音,清亮的音色刺破雨声,“没什么好聚的。”
排练到后半段,雨势突然变大,仓库漏进来的风带着股凉意。林溪打喷嚏时,阿哲跑去关气窗,回来时手里捏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叶面上的纹路像极了沈砚手腕那道疤的形状。“这雨下的,跟‘惊蛰’最后一场演出那天有点像啊。”阿哲随口感慨,话音刚落就被林溪用鼓槌敲了下胳膊,“瞎念叨啥。”
沈砚的手指在琴弦上停了半秒,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弹奏。但陆沉听出来了,他弹错了个和弦,和《余震》里那次错音几乎一模一样,像根总也绷不直的弦。
中场休息时,沈砚去外面打电话。陆沉站在仓库门口,看见雨幕里他的背影微微弓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旧痕。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在他脚边织成道水线,像道无形的墙,把过去和现在隔开。
“谁的电话?”沈砚回来时,陆沉递过去条干毛巾。
“我妈。”他擦着头发笑了笑,眼角的纹路里还沾着点水汽,“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吃饭。”
陆沉没戳破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有些谎像雨天里的伞,撑着总比淋湿好。
傍晚雨停时,仓库的地面积了层薄薄的水。陆沉收拾谱子时,看见沈砚蹲在地上,用指尖在水里划着什么。走近了才发现,他划的是个音符,和谱子上那个没署名的标记一模一样。
“以前写歌,也喜欢在雨天地砖上划旋律。”沈砚抬头时,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惊蛰’那时候,排练室漏雨,我们就踩着水唱歌,觉得特带劲。”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起那个乐队。陆沉在他身边蹲下,水洼里两人的影子挨得很近,像两张重叠的旧照片。“为什么散了?”他轻声问,像怕惊扰了水里的倒影。
沈砚的指尖在水面轻轻一点,涟漪把音符搅碎了。“因为……有人想往前走,有人想留在原地。”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当时觉得,音乐就得是生猛的,不能掺一点妥协。后来才明白,有时候停步,不是认输。”
陆沉想起那张报纸上的照片,舞台上的主唱仰着头,眼里的倔强像团不肯熄灭的火。“那个摔吉他的晚上,你在气什么?”
“气自己写不出更好的歌,气乐队磨得没了棱角,气……”沈砚的喉结滚了滚,“气有人说,我们的音乐早就死了。”
晚风吹过仓库的气窗,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陆沉忽然伸手,把自己的谱子推到沈砚面前。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他用红笔写了两个字:惊蛰。
“没死。”陆沉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只是在等雨停。”
沈砚的指尖落在那两个字上,微微发颤。夕阳从云缝里漏下来,在他手腕的旧疤上投下道暖光,像道被重新描过的金边。
锁门时,沈砚的手机又响了,还是老陈。这次他没走远,接电话时声音很平静:“聚聚吧。”
挂了电话,他转头对陆沉笑了笑:“下周,一起去?”
陆沉看着他眼里的光,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又明亮。“好。”
回去的路上,沈砚忽然在路边的文具店停了下来,买了本新的五线谱本。“从今天起,写新歌。”他晃了晃本子,封面在路灯下泛着白,“这次,写点能淋着雨也唱的歌。”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手腕上那道疤。陆沉忽然觉得,那道痕不再是旧伤的印记,更像道年轮,圈住了过去的风雨,也圈住了此刻并肩而行的脚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沈砚发来的消息:
“欠你的歌名,下次用新歌还。”
陆沉低头打字,屏幕的光映在他眼里:
“不急,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段未完待续的旋律,在雨后的街道上,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