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一阵秋风卷着桂花香飘进病房时,蔡司麒正蹲在黄可欣弟弟的病床边调试投影仪。白墙上缓缓铺开成片的枫树林,橙红与金褐交织的叶片在虚拟的风中簌簌作响,黄可欣突然“呀”地轻呼一声,指尖点向画面右下角——那里有只正拖着红叶爬行的七星瓢虫,是他特意用软件加上的细节。
“小宇快看,”她转身时发梢扫过病床栏杆,银质的输液架反射着窗外的天光,“蔡司麒把你上次在植物园看见的瓢虫画进去了。”
病床上的男孩费力地侧过脸,化疗让他的头发掉得只剩薄薄一层,眼窝却亮得惊人。他戴着氧气面罩的手指轻轻叩了叩床沿,监护仪的滴答声里,黄可欣立刻会意地从帆布包里掏出那支磨得发亮的口琴。
“《秋蝉》对吧?”她坐在床沿调试音准,袖口沾着的桂花瓣轻轻落在男孩手背上,“上周在公园录的蟋蟀声,蔡司麒说混着口琴会更好听。”
蔡司麒悄悄按下录音笔的开关。口琴的旋律混着男孩微弱的呼吸声漫开来,像有层细纱裹住了整个病房。他看着黄可欣随着节奏轻晃的肩膀,想起三天前在中药房外撞见她的场景——她攥着熬药的方子在秋风里发抖,药名里的“阿胶”“当归”被指腹摩挲得发皱,看见他时却立刻把方子藏进兜里,笑着说要去给小宇买桂花糖糕。
那天傍晚他们在医院后花园的银杏树下分食糖糕,甜腻的香气里飘来断续的虫鸣。黄可欣突然指着树干上的蝉蜕说:“你看,它们真的走了。”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满地金黄的银杏叶上,像只折断翅膀的蝶。
“但留下了声音啊。”蔡司麒从背包里掏出那支录满蝉鸣的录音笔,按下播放键的瞬间,盛夏的喧嚣突然在秋凉里炸开,“我们还能听见。”
她的睫毛颤了颤,突然把脸埋进他的肩窝。桂花糖糕的甜香混着淡淡的中药味扑过来,他僵硬地抬手,指尖悬在她发顶许久,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惊飞了枝头的麻雀,却惊不散他们之间这短暂的、带着甜味的沉默。
十月的雨总是下得缠绵。蔡司麒抱着刚洗出来的照片冲进住院部时,正看见黄可欣跪在走廊的瓷砖上捡散落的画纸。她的素描本摔在积水里,浸透的纸页上,那幅未完成的《秋日稻田》正晕开大片墨色,像片被雨水淹没的黄昏。
“小心玻璃。”他抓住她要去捡碎相框的手,才发现她的指腹被划开道血口。那是小宇最珍爱的萤火虫标本,此刻玻璃碎片混着金色的虫翅散在积水里,像揉碎的星星。
她突然蹲在地上哭出声,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他今天又吐了,”她的声音被雨声泡得发肿,“连看照片的力气都没有了。”积水倒映着她通红的眼睛,里面晃着窗外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
蔡司麒把自己的外套铺在地上,拉着她坐下。他一张张捡起浸透的画纸,拼凑出那些被雨水模糊的风景:春日的樱花、盛夏的荷塘、初秋的雁阵……每幅画的角落里都藏着个小小的笑脸,是黄可欣画的小宇。
“我们重新画。”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拍立得,对着窗外雨中的红枫按下快门。相纸吐出的瞬间,他看见黄可欣的眼睛亮了亮——那抹在雨雾里格外鲜艳的红,像团不肯熄灭的火。
他们在护士站借了吹风机,蹲在暖气旁一张张烘干画纸。热风里,她突然指着《稻田》上晕开的墨痕说:“你看,像不像晚霞落在水里?”她用沾着血痕的手指在湿纸上划了道弧线,“我们可以加只飞鸟。”
那晚他们在病房的陪护床上铺满画纸。小宇睡着时,监护仪的绿光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黄可欣用蔡司麒的相机当台灯,笔尖在修补好的画纸上飞舞,他则举着放大镜,小心翼翼地把萤火虫的残翅粘回相框。
“你说人死了会变成什么?”她突然问,笔尖在飞鸟的尾羽处顿了顿,“小宇说想变成星星。”
蔡司麒的胶水刷停在半空。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或许变成风吧,”他看着她鬓角沾着的纸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她低头笑了,睫毛上沾着的纸屑轻轻颤动:“那我要变成桂花香,这样他走到哪里都能闻到。”
十一月的月光总是带着层薄霜。蔡司麒背着天文望远镜闯进病房时,黄可欣正给小宇读《昆虫记》。男孩的呼吸已经很微弱,却坚持要听关于秋甲虫的章节,他说想知道那些披着硬壳的小虫子,是怎样藏在泥土里过冬的。
“看猎户座。”蔡司麒把镜头对准夜空,月光突然在白墙上投下片清晰的星图。小宇的眼睛亮起来,枯瘦的手指顺着星轨移动,像在触摸那些遥不可及的光。
黄可欣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走廊尽头的医生办公室亮着灯,主任的声音透过门缝飘过来:“……做好准备吧,最多还有一个月。”她的指尖在他手心里攥出冷汗,却对着病床上的男孩笑得格外温柔:“小宇你看,那颗最亮的是天狼星,爸爸说对着它许愿会实现哦。”
那天深夜,他们在医院的天台上看了场流星雨。黄可欣裹着蔡司麒的厚外套,口琴里断断续续飘出《小星星》的旋律。寒风吹起她的发梢,有根发丝缠在他的围巾上,像根细小的银线。
“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她突然说,口琴的颤音抖落满襟月光,“从他开始记不清蝉鸣的声音时就知道了。”她抬头时,睫毛上沾着的霜花突然坠落,像颗碎掉的星星,“但我还是想让他看见冬天的雪,就像去年在画册上看到的那样。”
蔡司麒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兜里,掌心的温度慢慢焐热那些冰凉的指尖。远处的城市亮着万家灯火,像片倒过来的星空。“会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寒风里发颤,“我们一起等。”
蔡司麒的指尖在录音笔上摩挲时,黄可欣正用镊子将一片完整的银杏叶压进标本册。病房的暖气开得很足,窗台上的风信子抽出了嫩绿色的花茎,小宇的呼吸声混着监护仪的滴答声,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柔软的网。
“你看这片叶子的纹路,像不像河流?”黄可欣把标本册推到病床边,阳光透过叶片的脉络,在男孩手背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小宇的手指已经没力气抬起,只能用眼球跟着那些光影移动,喉间发出微弱的呜咽,像在回应某个只有他们能懂的秘密。
蔡司麒悄悄退出病房时,走廊里飘来中药的苦涩气味。护士站的日历被红笔圈住了霜降的日期,他突然想起上周黄可欣蹲在医院后花园的泥土里,徒手刨着什么。走近了才发现是株被风吹倒的野菊,她小心翼翼地把断根裹进潮湿的纱布,眼里的光比头顶的月亮还亮:“小宇说野菊的根会在土里唱歌,到了春天就能长出新的花。”
那天晚上他蹲在急诊楼后的梧桐树下,看着她把野菊种进泡沫箱。夜风卷着枯叶掠过她的发梢,她突然转头朝他笑:“蔡司麒,你知道吗?昆虫记里说,秋甲虫会把卵藏在腐叶里,它们要在黑暗里待上整整九个月才会孵化。”她的指尖在箱沿画出个圈,“就像小宇现在这样,在积攒春天的力气呢。”
十月末的家长会,蔡司麒替黄可欣领了她的奖状。生物竞赛一等奖的证书烫着金边,他想象着她站在领奖台上的样子——应该会像她画里的向日葵,永远朝着光的方向。可当他把证书送到病房时,却看见她正用棉签蘸着温水给小宇擦脸,袖口沾着的药膏蹭在证书的封面上,留下片浅黄的痕迹。
“这是什么?”黄可欣接过证书时手在发抖,指腹抚过烫金的名字,突然笑出声来。笑声里混着哽咽,像被秋风揉碎的铃铛:“我还以为初赛就被刷下来了呢。”她把证书塞进床头柜最底层,压在那本掉页的植物图鉴下面,“等小宇好起来,我们一起去领奖台上拍照。”
蔡司麒的相机快门在那天傍晚响了十七次。黄可欣坐在窗台边给野菊浇水,逆光勾勒出她纤细的侧影,发梢垂落的弧度刚好接住一片飘落的银杏叶;她趴在小宇的床边,用口红在男孩手背上画了只简笔画瓢虫,红色的印记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她对着窗外的月亮吹口琴,旋律跑调得厉害,却让落在窗台上的秋虫都停止了振翅。
“你知道吗,月亮会跟着人走。”深夜的陪护床上,黄可欣突然翻了个身,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病房的窗帘没拉严,月光顺着缝隙爬进来,在地板上画出道银色的光带,“小时候爸爸带我们去郊外,小宇总说月亮是我们家的守护神,走再远都不会迷路。”
蔡司麒的呼吸顿了顿。他想起自己相机里存着的那张照片:去年中秋,黄可欣举着块月饼站在路灯下,月亮恰好悬在她头顶,像顶发光的王冠。那时她的弟弟还能跑能跳,举着灯笼追在她身后,笑声惊飞了树梢的夜鹭。
“明天我们去顶楼看月亮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暗里发涩,“天气预报说明天是晴天。”
可第二天等来的却是连绵的秋雨。黄可欣抱着小宇的电子天文望远镜站在窗边,镜片上凝结的水汽模糊了远处的天际线。她突然转身把望远镜塞进蔡司麒怀里:“你帮我拍张月亮的照片吧,就现在。”
他跑到医院后花园时,雨丝正斜斜地织着网。镜头里的月亮被乌云啃得只剩半轮,像块被掰碎的银币。按下快门的瞬间,他看见镜头里映出自己的影子——那个总是皱着眉的少年,此刻眼里竟蓄着和黄可欣一样的光,固执地要在阴雨天里捕捉月亮的踪迹。
雨停时,小宇突然发起高烧。医生推着抢救车冲进病房时,黄可欣正用体温给男孩焐着冰凉的脚。她的校服裤腿被汗水浸得透湿,却死死攥着小宇的脚踝不肯松开,直到护士把镇静剂注射进她手臂,她的指尖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像在抓紧什么即将溜走的东西。
蔡司麒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坐了整夜。晨光爬上墙壁时,他看见黄可欣从病房里走出来,眼底的青黑比窗外的乌云还重。她走到他面前坐下,突然从口袋里掏出颗用糖纸包着的桂花糖:“小宇昨晚说想吃这个,我跑遍了附近的便利店才找到。”糖纸在她指间簌簌作响,“他说味道和去年外婆做的桂花糕一样。”
他们在初秋的阳光里分食那颗糖。甜味在舌尖化开时,蔡司麒突然想起黄可欣画的那幅《秋日稻田》——被雨水晕开的墨痕旁,她补画了两只飞鸟,翅膀张得很大,像要把整个天空都揽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