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的阳光格外慷慨,把美术馆后巷的梧桐叶晒得发亮,连空气里都飘着点焦糖似的暖甜。沈亦辰正蹲在老位置画速写,手腕的颤抖比往常轻些,炭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沙沙的,像谁在耳边轻轻翻书。
“沈先生!”
郑子梦的声音裹着风跑过来,围裙带子在身后飘得像只白蝴蝶。她手里拎着个印着小雏菊的保温桶,桶身还沾着几滴晶莹的水珠,大概是刚从花店冰箱里取出来的。离着还有三步远,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先飘了过来——像雨后松树林的清苦,混着点雪梨的甜润,末了还缠上丝焦糊的烟火气。
沈亦辰捏着炭笔的手顿了顿,抬头时正好撞见她扑过来的影子。她额前碎发被汗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鼻尖红扑扑的,像刚跑完八百米的小姑娘。“程小满新研发的‘秋冬润肺汤’,非让我给你送来尝尝。”她把保温桶往画架旁的石阶上一放,盖子“咔嗒”一声弹开,白色的热气裹着那股复杂的味道腾起来,“她说你总咳嗽,得好好补补。”
沈亦辰的目光落在桶里——清亮的汤水里浮着几片黄澄澄的雪梨,间或漂着几根完整的松针,针尖还带着点深绿,最底下沉着块焦黑的东西,看着像熬糊的冰糖。他喉结悄悄滚了滚,想起上周随口跟郑子梦提过一句“赵子祥给的鲜松针闻着挺清爽”,没想到她转头就记在了心上,还跟程小满捣鼓出这么个东西。
“这是……松针和雪梨?”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常些。
“是啊!”郑子梦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舀起一勺汤举到他面前,搪瓷勺子边缘还沾着点褐色的糖渍,“程小满说松针润肺,雪梨止咳,她特意加了老冰糖,说要熬出‘琥珀色的甜’。就是……”她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火开太大,底下糊了点,不过上面的汤是好的!”
沈亦辰看着那勺里悬浮的半根松针,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熬中药的味道。他闭了闭眼,张开嘴喝了一口——先是松针的涩味刺得舌尖发麻,接着雪梨的清甜慢悠悠漫上来,最后那点焦糊味像只调皮的小虫子,在喉咙口绕了个圈才肯走。他强忍着没咳嗽,喉间发紧,脸上却扯出个僵硬的笑:“嗯,挺……特别的。”
“特别就对了!”郑子梦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勉强,自己也舀了一勺,刚抿了一小口就皱起脸,眉毛拧成个小疙瘩,“哎呀,好像冰糖放太多了,甜得发苦,还有点糊味……程小满肯定是把‘少许’当成‘一把’了!”
她正对着保温桶碎碎念,巷口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赵子祥扛着个半人高的纸箱站在那里,箱角还露着几个黄澄澄的橘子,显然是刚从市场回来。他看见石阶上的保温桶,眉毛立刻拧成了疙瘩:“子梦你又瞎折腾什么?这黑糊糊的玩意儿能喝?”他大步走过来,往桶里瞥了一眼,“松针?你咋不直接薅把树皮给他煮了?”
“哥!”郑子梦把保温桶往身后挪了挪,像护着什么宝贝,“这是养生汤!程小满查过资料的,松针含维生素呢!”
“维生素能比橘子多?”赵子祥“嗤”了一声,弯腰从纸箱里掏出个圆滚滚的橘子,橘子皮上还带着新鲜的果蒂。他把橘子往沈亦辰怀里一塞,橘子皮的清香瞬间压过了汤味:“吃这个,比喝那怪东西强。”又转头瞪着郑子梦,“上次程小满烤的蔓越莓饼干你忘了?我咬一口差点把牙硌掉,那丫头做吃食跟拆家似的。”
“那是你不会吃!”郑子梦不服气地鼓了鼓腮帮子,忽然像想起什么,从围裙口袋里摸出颗糖。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里面裹着橘色的糖块,看得清糖粒的纹路。她飞快地剥开糖纸,不由分说往沈亦辰嘴里送:“你尝尝这个!橘子味的,比你那橘子甜多了!”
糖块碰到舌尖的瞬间,沈亦辰浑身一僵。橘子的甜带着点酸,像夏天冰镇的橘子汽水,猝不及防地冲散了松针汤的涩味。他能感觉到郑子梦的指尖轻轻擦过他的嘴唇,软乎乎的,像羽毛扫过心尖。他下意识想往后躲,却被她按住了肩膀——她的掌心温温的,带着点花店的栀子花香。
“甜吧?”郑子梦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这是程小满老家寄来的橘子糖,她说含着能润嗓子。”
赵子祥在旁边看得直皱眉,从纸箱里又掏出个橘子,“啪”地拍在郑子梦手里:“少动手动脚的,给你,自己吃。”他瞥了眼沈亦辰,见他含着糖没说话,嘴角悄悄勾了勾,又很快压下去,“我跟你说,沈画家,这丫头从小就爱瞎操心,上次看见流浪猫,愣是把我给她买的肉包子喂了猫,自己啃馒头。”
“哥!”郑子梦的脸腾地红了,把橘子往赵子祥怀里一塞,“你别说了!”
沈亦辰含着橘子糖,听着他们兄妹俩斗嘴,忽然觉得手腕不那么抖了。他低头看向画纸,刚才画了一半的梧桐树影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圆滚滚的橘子,炭笔勾勒的线条软乎乎的,像个害羞的小太阳。
“对了!”郑子梦忽然想起什么,从围裙口袋里掏出片东西,小心翼翼地递过来。是片压得平平整整的枫叶,红得像团小火苗,叶梗处还系着根细细的棉线,大概是怕它碎了。“我昨天在花店门口捡的,”她的指尖轻轻捏着棉线,“你看这颜色,跟你上次送我的那张画里的枫叶一模一样。”
沈亦辰接过来时,指腹碰到了枫叶背面——还沾着点淡黄色的花粉,大概是从她刚打理过的向日葵上蹭到的。他忽然想起她围裙上沾着的玫瑰花瓣,想起保温桶上的小雏菊,原来她走到哪里,都带着点花的气息。
“挺好的。”他把枫叶夹进速写本,炭笔在旁边轻轻画了朵小小的雏菊。
赵子祥在旁边看了会儿,忽然扛起橘子箱往巷口走:“我先回市场了,下午有批新橘子到。”走到巷口时他又停下,回头冲郑子梦喊,“别忘了魏嘉亦今天来送药,让她看见你给沈画家喝‘松针树皮汤’,非把你这桶扔垃圾桶不可!”
“知道啦!”郑子梦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手,转回头时,眼里的光又亮了起来,“其实……我偷偷留了点没放松针的雪梨汤,就放花店冰箱最底层了。”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像说什么秘密,“等你画完这张画,我去给你拿?就我们俩知道,不让程小满和我哥看见。”
沈亦辰看着她被阳光晒得发亮的睫毛,忽然觉得刚才那口松针汤的苦涩也没那么难咽了。他点了点头,嘴里的橘子糖慢慢化着,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像股暖流淌进心里。
风穿过梧桐叶,沙沙的响。画架上的速写本轻轻翻动,露出新画的那页——梧桐树下站着个穿米白色风衣的姑娘,手里拎着个小保温桶,脚边放着颗滚圆的橘子,远处的巷口,一个扛着纸箱的背影正慢慢走远。阳光落在画纸上,把所有的线条都镀上了层金边,暖得像那天下午的橘子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