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旧蓑衣垂着穗子,棕褐色的棕榈纤维在风中轻轻晃,像位老人在打瞌睡。楚芽芽踮脚把它摘下来时,蓑衣上的露水簌簌往下掉,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圆斑,其中一滴正好落在她鼻尖,凉得她打了个激灵。
“这蓑衣是你太爷爷的,”奶奶端着竹筛从灶房出来,筛子里晾着新摘的薄荷叶,“当年他在江里打鱼,一蓑烟雨任平生,说这话时,眼里亮得像有星星。”她用指尖抚过蓑衣的棕榈结,那些结早已磨得光滑,“你看这绳结,是他用船上的缆绳编的,说‘海里的风浪大,结要打得紧’。”
楚芽芽摸着蓑衣的纹路,纤维里嵌着些细碎的贝壳屑,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蓑衣下摆有块补丁,是用蓝印花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没游直的鱼。“这补丁是太奶奶缝的?”
“嗯,”奶奶往筛子里撒了把盐,“那年台风天,太爷爷的船被浪打翻,蓑衣划破了,他抱着块浮木漂了半夜才得救。太奶奶边缝补丁边哭,说‘下次再出海,我就把你绑在蓑衣上’。”
檐下的风铃忽然“叮铃”响了一声,楚芽芽抬头,看见风铃的铜铃口卡着片棕榈叶,是从蓑衣上掉下来的。她伸手去摘,棕榈叶边缘的细刺划破了指尖,渗出点血珠,落在蓝印花布补丁上,晕开个小红点。
“疼不?”奶奶用薄荷叶给她擦伤口,“你太爷爷总说,棕榈叶是海里的草,带着咸涩的脾气。”她忽然指着蓑衣的领口,那里用红漆写着个极小的“安”字,漆色已经剥落,却还能看清笔画,“这是你爷爷写的,他十岁那年跟着太爷爷出海,在船上写的,说‘安字能镇风浪’。”
楚芽芽凑过去看,“安”字的笔画里还卡着粒海盐,大概是某次出海时沾的。她忽然发现蓑衣的内衬里,缝着个小布兜,掏出来一看,是张泛黄的船票,日期是1985年,船名“海阔号”,票价三元五角。
“这是你爷爷第一次出远门的船票,”奶奶把船票放进围裙口袋,“他去省城学医,太爷爷用蓑衣裹着行李送他到码头,说‘穿上它,风浪就追不上你’。后来你爷爷成了外科医生,总说‘这蓑衣比白大褂还重’。”
正说着,院门“吱呀”响了一声,楚建国扛着药箱进来,裤脚沾着泥。“爹让我把新采的草药送来,”他把药箱放在檐下的石桌上,“这蓑衣还在啊?去年我给爹买的雨衣他都不穿,说‘蓑衣透气,能闻到海风的味儿’。”
楚芽芽忽然想试试这蓑衣,就往身上披。棕榈纤维擦着脖颈,痒痒的,却带着股干爽的暖意。她转了个圈,蓑衣的穗子扫过石桌,带起些薄荷叶,落在楚建国的药箱上。
“别瞎闹,”楚建国笑着拍她,“这蓑衣是老古董,弄坏了你爷爷要心疼的。”他打开药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晒干的草药,其中一包用棕榈叶包着,“这是你爷爷新配的祛湿药,说要用棕榈叶包着才灵。”
楚芽芽凑近闻,药香里混着棕榈叶的涩味,像海风里裹着草药的苦。她忽然发现药箱的锁扣上缠着根棕榈绳,绳头系着个小小的平安结,是用红、黄、蓝三色线编的,褪色的红线上还沾着点药膏。
“这是你奶奶编的,”楚建国摸着平安结,“当年我第一次出诊,她整夜没睡,编了这结系在药箱上,说‘遇着急症,平安结能救命’。”他忽然压低声音,“有次抢救心梗病人,药箱的锁扣怎么都打不开,我急得直冒汗,结果平安结自己散开了,锁扣‘咔嗒’就开了。”
檐下的风铃又响了,这次混着远处的雷声。楚芽芽看见天际线处乌云翻涌,像群狂奔的野马。“要下雨了,”她指着天边,“我去收晒的草药。”
“别收了,”奶奶把薄荷叶往筛子里拢,“让雨水冲一冲,草药的涩味能去得更干净。”她忽然从蓑衣的穗子里抽出根棕榈纤维,“你太爷爷说,棕榈叶晒干了能当绳用,当年他就是用这纤维缝补渔网,补好的网眼比绣花还密。”
楚芽芽学着奶奶的样子,把棕榈纤维绕在指尖,纤维在掌心留下些细碎的绒毛,痒痒的。她忽然发现,蓑衣的某个穗子上系着个极小的银铃铛,比指甲盖还小,摇晃时发出“叮铃”的轻响,像海风掠过贝壳。
“这铃铛是太爷爷从南洋带回来的,”奶奶把铃铛摘下来,“他说在海上听见这铃声,就知道快到岸了。后来你爷爷出海实习,太爷爷把铃铛系在他领口,说‘听见铃声,就往家划’。”
雨下起来了,铜钱大的雨点砸在蓑衣上,发出“噼啪”的响。楚芽芽披着蓑衣站在檐下,看着雨水顺着棕榈纤维滑落,在脚边汇成条小溪。奶奶把薄荷叶收进陶罐,楚建国把药箱搬进屋里,只有那顶旧蓑衣,还在风雨里轻轻晃,穗子上的银铃铛“叮铃”作响,像是在应和太爷爷当年的歌谣。
楚芽芽忽然觉得,这蓑衣哪是块棕榈纤维?它是太爷爷的风浪,是太奶奶的补丁,是爷爷的船票,是爹的平安结,是檐下永远潮湿的牵挂。就像这雨水,顺着蓑衣的纹路往下淌,把咸的、苦的、涩的、暖的,都汇进青石板的缝隙里,成了金穗沟最绵长的呼吸。
雨幕中,楚芽芽看见爷爷的身影从田埂上走来,蓑衣在他肩头泛着光。他走到檐下,摘下头上的草帽,帽檐还滴着水。“这老蓑衣,”他笑着拍了拍,“比新雨衣经造,当年在海上,浪头打在上面,都碎成水花了。”
楚芽芽摸了摸爷爷的蓑衣,纤维里还沾着咸涩的海风。她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不会老,它们只是把岁月的痕迹都藏进纹路里,等着某场雨,某阵风,某双年轻的手,把那些沉淀的故事,轻轻抖落出来。
雨停了,檐角的风铃还在“叮铃”响,旧蓑衣的穗子上挂着水珠,像缀了串水晶。楚芽芽把棕榈纤维绕在手腕上,忽然觉得这是太爷爷给她系的平安结,带着海风的潮,带着草药的香,带着金穗沟永远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