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汉将吕蒙功成封神,那座为他立起的庙宇就在大江之滨日日升腾青烟,俨然富贵温柔之窝。然而金箔贴面的神像鼻梁高挺间,却似乎隐隐沾了一点暗沉的淤泥,竟无端显出些滑稽——此为后话的开端。
且说本地曾有一户小小的津吏,家中唯有一个明珠般的独生女儿。此女生来如江边朝霞一束,素衣粗钗难掩颜色。偏生这一日不幸,竟失足落入了浑茫的江心。浪花无情一卷,便再无踪影。可怜其父捶胸嚎哭,求告于本地父母官。那县令眼皮懒懒一撩,慢悠悠问一句:“令爱何等样貌?”津吏不知底里,哀痛中老实详述女儿姿色。哪知这位县令并非什么正经老爷,倒像是个买卖市上的掮客,竟私下里将话透给了驻屯附近的大将吕蒙。
未过几日,一道冰冷命令砸落在津吏门前:那吕将军正位缺一位“侍奉神祠”的“神女”——说穿了,不过是将她送入那威严的祠庙,做只人前摆置的泥塑花瓶罢了。
女儿闻听此事,直如霹雳贯顶!想想终生禁锢在冰冷神案旁,从此永不见天日,她羞愤交加,当夜以罗带自悬于梁间,一缕香魂就此愤恨飘零。
自此以后,这座巍峨辉煌的吕蒙祠,便开始透出令人胆寒的蹊跷:每日晨曦初透之时,那端坐正中的金身大神像,庄严面孔上总会莫名其妙现出一层黝黑腥湿的河泥。庙祝最初慌得手足无措,每早慌忙搭起高梯,战战兢兢地擦拭。可无论水洗还是布拭,第二天老时辰,河泥必定又准时覆满神像的额、颊、鼻梁,一丝不苟,令人哭笑不得。香客们原本怀着敬畏之心而来,一见大神尊容成了如此模样,又惊又怕又觉滑稽,渐渐地,倒把这当成此地独一无二的怪奇景观了。
庙祝实在头疼得要裂开,夜夜藏匿于重重帷幕之后,瞪大眼睛潜伏,誓要捕住这捣乱作祟的“小贼”。
午夜幽深,寒意如针扎入骨头缝里。只见虚掩的庙门被一阵阴风悄然吹开缝隙,一团模糊不清的白蒙蒙的影子飘然而入,如薄雾流动,无声息地升腾至那高大的吕蒙神像跟前。月光恰好穿过窗棂,照出那张苍白凄楚的面庞——正是那自尽的津吏之女!
庙祝的喉咙“咔”地一声如同被锁死,浑身筛糠般抖成一团。
鬼魂却根本不理会潜伏者,只顾从怀中摸索出一小陶罐,旁若无人地挖取里头粘稠腥黑的河泥,指尖蘸起污泥,仔仔细细、一寸寸涂抹在神像的面容上,动作舒缓专注如精心装扮自己。她那冰凉的手指甚至为神像细致推匀泥浆时,还兀自呢喃:“吕大将军呀,你不是爱光鲜脸面么?小女子倒要看看,涂此江底淤泥为将军敷粉施朱,可能比那华殿琉璃瓦更衬得上您尊贵的威仪?”
涂抹完毕,她退后几步端详,竟满意地点点头,幽幽声音荡开:“啧啧,这般灰头土面的尊容方真神似了你生前暗地里作的那些勾当!外面贴的那层金啊,能遮住里边腐透的几根骨头么?”
翌日,这离奇可怖的“人鬼对峙金漆像”的消息,一阵怪风也似刮遍了方圆十里。人们好奇又带几分快意地哄传:“吕大将军,被个女鬼天天堵门硬给糊了个‘朱漆脸’!”那庙祝更是彻底崩溃,无奈之下托人求告四方,恳请哪位高道或术士前来捉妖驱邪。
岂料那些请来的法师们,才刚迈入庙门半步,个个脸上都骤然变色如土纸,两股战栗筛糠也似,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再无人敢提“捉鬼”二字。
日复一日,金碧辉煌的神祠日渐冷落,香客稀少,供桌上摆的供品都似乎染上一层灰尘的哀愁,檐下瓦片也悄然蒙了灰。庙祝唯有对着暗淡残烛叹气不止:“那金子……恐怕要生锈喽!”又仿佛自语般咕哝道,“再厚的粉,又岂能经得起日日夜夜的搓洗?” 他忽然恍悟似地拍了拍头,赶紧命人把神像额头那抹金粉洗去了——洗后赫然露出一块暗沉沉的廉价黄铜底胎,如同揭穿了一个堂皇经年的虚假谎言。墙外更漏声滴答响彻寂夜,风挟带着隐约的幽咽,仿佛唱着一曲断断续续的老调:
粉饰功名易,欺心债难偿。
你塑金胎庙,我只淤泥浆。
莫道神灵远,暗室自有光。
涂面且涂面,且看谁荒唐?…
从此那庙堂梁上,每逢更深人静,总有依稀的歌声飘渺不绝,似嘲似诉,似笑似哭,最终弥散在空荡荡的殿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