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帝奥站在原地,纯白的制服在弥漫的血腥气中显得无比刺眼。面具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暴露在外的眼睛,如同两潭冻结了千万年的寒冰深湖。他看着砂金佝偻着身体,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暗红血沫,染红了他捂嘴的手指和昂贵外套的前襟。那双曾倒映着赌场疯狂光影的孔雀石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濒死的灰翳,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没有询问,没有犹豫。拉帝奥一步上前,动作迅捷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他一只手如同铁钳般牢牢抓住砂金一条已经有些绵软的手臂,另一只手绕过他的后背,猛地发力,将这个比自己略高的男人粗暴地架了起来!砂金的身体沉重地倚靠着他,几乎将全部重量压了过来,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昂贵的古龙水味道扑面而来。
“走!”拉帝奥的声音短促、冰冷,如同机器发出的指令。他没有看地上的尸体和那两个半死不活的高层一眼,架着砂金,以一种近乎拖拽的速度,大步朝着赌场深处、专供贵宾使用的紧急通道走去。砂金踉跄着,脚步虚浮,意识似乎已经开始模糊,只是本能地依靠着拉帝奥的力量移动。沿途留下的,是一串断断续续、刺目的暗红色血滴,在猩红的地毯上迅速洇开、变暗。
通道厚重的大门无声地滑开,又迅速合拢,将身后那片奢靡与血腥交织的修罗场彻底隔绝。
通道内光线昏暗,只有冰冷的应急灯散发着幽蓝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和尘埃的味道。
“撑住。”拉帝奥的声音依旧没有温度,但动作却极其利落。他将砂金沉重的身体几乎是摔在通道冰冷墙壁旁的一张简易金属长椅上。砂金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软软地滑下去。拉帝奥迅速单膝跪地,纯白的衣袍下摆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地上的灰尘和砂金衣角的血迹。他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撕开砂金那件被血浸透的丝绒外套前襟,露出里面同样被染红的昂贵衬衫。
没有理会砂金无意识的痛苦呻吟,拉帝奥的双手覆上砂金剧烈起伏的胸膛。掌心瞬间亮起一层柔和却蕴含着强大生命力量的翠绿色光芒!那光芒如同活物般流淌,迅速渗入砂金的胸腔。拉帝奥面具后的眉头紧锁,他正在以自身强大的生命能量,强行稳住砂金体内那如同山崩般失控的生命体征,暂时封堵住那汹涌的内出血源头。
翠绿的光芒在昏暗的通道内稳定地亮着,如同在死亡边缘点燃的一盏微弱却坚定的生命之灯。砂金剧烈的呛咳和喘息在光芒的笼罩下,逐渐变得微弱、平缓下来。虽然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唇边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渍,但至少那喷涌般的出血被暂时遏制住了。
拉帝奥维持着能量输出,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伤情:“肺部大面积毛细血管破裂。胃部有陈旧性溃疡创面撕裂。心脉负荷过载。严重内出血。你的身体……早就是个千疮百孔的破布口袋了。”他的语气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事实的残酷,“能撑到现在才崩溃,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或者说……一种诅咒。”
砂金躺在冰冷的金属长椅上,胸口在翠绿光芒的包裹下微微起伏。他闭着眼,长长的金色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浓密的阴影,如同濒死的蝶翼。听到拉帝奥的话,他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连这个动作都显得无比吃力。他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吐出一个气音,带着浓重的血沫声:
“呵……奇迹……还是……诅咒……谁在乎呢……”
拉帝奥没有回应。他只是持续输出着生命能量,稳定着砂金体内糟糕到极点的情况。通道内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微弱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被厚重墙壁隔绝的赌场喧嚣余音。
时间在幽蓝的冷光中无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当砂金的呼吸终于从濒死的急促转为一种极度虚弱但相对平稳的节奏时,拉帝奥掌心的翠绿光芒才缓缓收敛、熄灭。他站起身,纯白的衣袍下摆沾染了灰尘和血迹,显得格外狼狈,但他挺拔的身姿依旧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冷肃。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长椅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砂金。
“暂时死不了。”拉帝奥的声音毫无波澜,“但下一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砂金极其缓慢地睁开眼。那双孔雀石般的眼眸里,疯狂、算计、戏谑……所有曾经闪烁的光芒都已褪尽,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宇宙虚空般的疲惫和……荒芜。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拉帝奥,沾血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气若游丝:
“运气……?”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牵扯出一丝痛苦的表情,“我……从不靠运气……”
拉帝奥不再说话。他弯腰,再次如同拖拽一件沉重的货物,将砂金从长椅上架了起来。砂金的身体依旧绵软无力,几乎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拉帝奥身上。两人沉默地、以一种极其缓慢而狼狈的姿态,沿着幽深冰冷的通道,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砂金的头无力地靠在拉帝奥的肩膀上,金色的发丝被冷汗和血污黏在拉帝奥冰冷的白色制服上。
通道尽头,是一扇通往私人停机坪的厚重闸门。门无声滑开。
外面,天色已近黎明。深紫色的天幕边缘,透出几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冰冷的晨风卷着停机坪上金属和燃料的气息,猛烈地灌入通道,吹动了两人额前的碎发。砂金被这冷风一激,身体又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发出一阵压抑的呛咳。
拉帝奥架着他,走到停机坪空旷的边缘。远处,巨大的落地舷窗外,星际都市连绵的霓虹灯海正在逐渐熄灭,如同退潮的星河。赌场“永昼回廊”那标志性的、永不熄灭的巨大招牌,在渐明的天色下,也显得有些黯淡和……可笑。
冰冷的晨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深沉的夜幕,将第一缕微弱却清晰的淡金色光线,投射在空旷的停机坪上,也照亮了两人身上斑驳的血迹和狼狈。
就在这片象征着新生的微光中,拉帝奥一直压抑的、如同火山般的冰冷怒意,终于彻底爆发!
他猛地松开架着砂金的手臂!力量之大,让本就虚弱的砂金一个趔趄,差点直接摔倒在地!砂金踉跄了几步,才勉强扶住旁边冰冷的金属护栏稳住身体,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嘴角溢出新的血沫。
拉帝奥一步上前,动作快如闪电!他戴着洁白手套的手如同捕食的鹰隼,带着一股狂暴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揪住了砂金血迹斑斑、领口凌乱的丝绒外套前襟!用力之大,几乎要将那昂贵的布料连同下面脆弱的躯体一同撕裂!
“疯子!”拉帝奥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冰冷和克制,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骤然喷发,带着灼热的岩浆和毁灭性的力量!他猛地将砂金的身体拉近,那张冰冷的面具几乎要撞上砂金惨白沾血的脸!面具下暴露出的双眼,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如同两颗坠入凡间的寒冰星辰,要将眼前这个不可理喻的灵魂彻底焚烧殆尽!“你以为你是谁?!命运轮盘上的小丑?!玩弄生死很有趣?!用你那可悲的赌徒逻辑,把所有人的命,包括你自己的,当成筹码随意抛洒?!”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回荡着晨风的停机坪上如同惊雷炸响,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怒意和……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暴怒!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拉帝奥揪着砂金衣襟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像一条被丢在垃圾堆里、只剩一口气的野狗!这就是你想要的?!用最肮脏的赌场,用最卑劣的赌局,用最下作的手段,给自己安排一场‘华丽’的落幕?!嗯?!”
砂金被他揪着衣领,身体被迫前倾,几乎要窒息。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咕噜声,脸色由惨白转向一种濒死的青灰。然而,面对拉帝奥暴风骤雨般的怒火,他那双孔雀石般的眼睛里,痛苦之外,却缓缓浮现出一种近乎……怜悯的平静?他看着拉帝奥因暴怒而扭曲(即使隔着面具也能感受到)的轮廓,沾满鲜血的嘴唇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破碎的弧度。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没有去掰开拉帝奥如同铁钳般的手指,而是颤抖着,用沾满自己暗红血污的手背,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擦拭着自己嘴角不断溢出的、新的鲜红血液。那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徒劳和……一种奇异的优雅。
“呵……咳咳……”砂金喘息着,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浓重的血腥气,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灵魂的清晰,“医生……你……你终于……生气了?”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穿过拉帝奥愤怒的身影,投向远方舷窗外那片正在苏醒的、冰冷而庞大的都市轮廓,投向那宇宙深处无尽的黑暗虚空。那目光悠远、空洞,仿佛看到了时间的尽头。
“我活腻了……”他极其轻微地、仿佛叹息般吐出这几个字,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眼底最后一点光亮,“真的……腻了……”
“可是……公司不让啊……”砂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浓重的、化不开的嘲弄,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那个庞然巨物般的星际和平公司,“他们需要……砂金……需要那个……永远在赌桌上赢的……疯子……”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浸满血沫的笑容,孔雀石的眼瞳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荒芜,“他们……不会让我……安静地死……”
他艰难地、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目光从虚无的远方收回来,重新聚焦在近在咫尺、揪着他衣襟、浑身散发着暴怒寒气的拉帝奥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如同风暴过后、万物死寂的海面。
“所以……”砂金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敲打在拉帝奥紧绷的神经上,“这场赌局……”
他沾满鲜血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去,声音断断续续,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是我……给自己选的……最体面的……坟墓。”
最后一缕尾音消散在冰冷的晨风里。
拉帝奥揪着他衣襟的手,如同被那话语中蕴含的巨大空洞和冰冷绝望灼伤,猛地一颤!那滔天的怒火,那冰冷的暴戾,在这一刻,仿佛遭遇了宇宙中最彻底的真空,被一种更庞大、更沉重的、名为“永恒厌倦”的寒流瞬间冻结、瓦解。
他死死地盯着砂金那双彻底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无边荒芜的眼睛。面具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只揪着染血衣襟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手背上,迸起的青筋如同冰冷的铁线,蜿蜒盘踞。
砂金的身体终于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气,软软地向下滑去,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提线木偶。拉帝奥的手下意识地收紧,那昂贵的丝绒布料在他指下发出细微的呻吟,阻止了下坠的势头,却无法阻止生命的流逝感。
就在这时,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却已被暗红血渍浸透的薄纸片,从砂金被扯开的外套内袋里,随着他身体的滑落,悄然飘了出来。纸片打着旋儿,像一片染血的枯叶,无声无息地落在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停机坪地面上。
拉帝奥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钉在了那张飘落的纸片上。一种冰冷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猛地松开揪着砂金衣襟的手。砂金的身体失去支撑,沉重地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着,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却再也没有力气动弹。
拉帝奥没有看他。他如同被某种力量驱使,动作近乎僵硬地弯下腰,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指,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捡起了那张被血染透的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