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艇在亚空间航道中无声滑行,如同一尾融入深海的墨鱼。驾驶舱内一片死寂,只有引擎最低功率运转时发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嗡鸣,以及生命维持系统微弱的气流声。幽蓝的仪表光芒映照着拉帝奥冰冷的金色面具,和他纯白制服上已经凝固变暗的血渍。
副驾驶位上,砂金如同一个被抽空了填充物的玩偶,瘫软在座椅里。他的头歪向舷窗的方向,金色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和惨白的脸颊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唇边偶尔溢出的一丝微弱血沫,证明着这具被诅咒的躯壳内,还有一丝微弱的生机在顽强跳动。
拉帝奥的目光透过面具的视孔,落在前方浩瀚无垠的星图上。无数光点代表着已知的星系,冰冷的线条勾勒出航路和跳跃点。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绝对隐秘的地方。一个连星际和平公司那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都无法轻易触及的角落。他的手指在导航面板上快速而精准地滑动,排除掉所有常规的星域、所有与公司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贸易节点。最终,他的指尖停留在一个位于已知星图边缘、代号为“遗忘回廊”的废弃采矿星区。那里遍布着资源枯竭的星球、废弃的矿站和危险的引力乱流,是天然的藏身之所。更重要的是,他早年曾因一次特殊医疗救援任务,在那里留下过一个极其隐秘的安全屋坐标。
确定了坐标,拉帝奥设定了自动导航。穿梭艇轻微震动了一下,开始调整航向,朝着那片被宇宙尘埃和遗忘笼罩的黑暗地带驶去。
做完这一切,驾驶舱内再次陷入绝对的寂静。拉帝奥靠在椅背上,冰冷的目光终于转向了身旁的砂金。那张被金发遮掩的脸上,痛苦似乎暂时被昏迷压制,只剩下一种极致的、被掏空般的脆弱。拉帝奥的视线下移,落在自己戴着洁白手套的右手上。手套的掌心位置,被那张染血报告单刺破的地方,留下了一个细小的破洞,洞口的边缘还沾染着一点暗红的血渍——那是砂金的血,也是那永恒诅咒的具象化证明。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轻轻拨开了砂金额前被冷汗和血污黏住的金发。动作生硬,毫无温柔可言,更像是在检查一件需要处理的样本。金发下,砂金的额头冰冷,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几道细小的伤口已经凝结。那双紧闭的眼睑下,浓密的睫毛在幽蓝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昏迷中依旧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或……无尽的噩梦。
拉帝奥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冰冷的理性告诉他,眼前这个存在,是一个行走的异常,一个被公司制造并豢养的“非人”武器,一个将自身和他人生命视为赌注的疯子。但此刻,在穿梭艇这方寸之地,在浩瀚宇宙无边的黑暗包裹下,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被永恒诅咒折磨得支离破碎、濒临彻底崩溃的灵魂。那张报告单上冰冷的数字,与眼前这具虚弱、痛苦、在昏迷中依旧本能地寻求着解脱的躯体,形成了无法调和的、令人窒息的悖论。
“> 900标准年……”拉帝奥面具下,无声地重复着这个冰冷的结论。九百年的时光洪流冲刷,灵魂该如何承载?九百年的背叛、杀戮、尔虞我诈……再坚韧的神经也终将被磨成齑粉。砂金那深入骨髓的厌倦,那在赌命轮盘上近乎癫狂的求死姿态,那在晨光中说出的“活腻了”,此刻都有了最残酷的注脚。这不是软弱,而是被永恒本身压垮的绝望。
一股冰冷的、并非愤怒的寒意再次掠过拉帝奥的心头。这一次,是对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永恒”本身的悚然。它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将存在本身变成了一场永无止境的酷刑。
就在这时,砂金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噩梦惊醒!他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失焦的目光在幽暗的驾驶舱内疯狂地扫视,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茫然!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却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咳咳咳——噗!!”
又是一小股暗红的血沫从他口中喷溅出来,染红了胸前残破的衣襟和拉帝奥伸出的手背。
“安静!”拉帝奥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他迅速探手,冰冷的指尖精准地按在砂金颈侧的某个穴位上,一股微弱的生命能量瞬间注入,强行压制住他体内因剧烈情绪波动而再次翻腾的气血。动作依旧专业而高效,没有多余的温情。
砂金的身体在拉帝奥的压制下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急促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涣散的目光终于艰难地聚焦,落在近在咫尺的、拉帝奥那张冰冷的面具上。那眼神里,惊恐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将整个宇宙都拖入其中的……疲惫。如同一个在无边沙漠中跋涉了亿万年的旅人,最终发现绿洲只是海市蜃楼时,彻底熄灭的眸光。
“呵……又……回来了……”砂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咕噜声。他看着拉帝奥,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破碎而绝望的弧度,“这……该死的……永恒……”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舷窗外那片深邃无光的宇宙虚空。那里没有星辰,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他此刻灵魂的写照。
“我……试过……”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试过……很多次……很多……方法……”
“黑洞边缘……星核熔炉……反物质炸弹……”砂金的目光空洞,仿佛在回放一幕幕惊心动魄的自我毁灭尝试,“甚至……把自己……卖给……‘繁育’星神……的……信徒……”
拉帝奥面具下的瞳孔骤然收缩!繁育星神?那个象征着无限增殖与扭曲生命的禁忌存在?砂金为了寻求死亡,竟然接触过如此疯狂而危险的势力?
“没……用……”砂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荒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这具身体……是公司……最得意的……‘杰作’……”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浓烈的自嘲和深入骨髓的恨意,“它……会……自动……修复……排斥……一切……致命的……‘污染’……就像……最……忠诚的……狗……”
他闭上眼,仿佛连回忆这些徒劳的挣扎都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一滴浑浊的液体,混合着血污,从他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滑落,在惨白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湿痕。那不是泪水,更像是灵魂被永恒酷刑榨出的、最后的残渣。
“只有……赌……”砂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执拗,“只有……在……赌桌上……在……生死的……边缘……才能……感觉到……一点点……像……活着……”
“也……只有……在那里……”他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出最后几个字,如同临终的呓语,“才……可能……找到……一个……公司……无法……预料……无法……修复的……‘意外’……一个……真正……体面的……坟墓……”
话音落下,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迷。只有胸膛那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证明着这具被诅咒的躯壳仍在运行。
拉帝奥静静地听着。面具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按在砂金颈侧穴位的手指,指尖传来对方皮肤下微弱却顽固的脉搏跳动,一下,又一下,如同永恒囚笼里永不停止的钟摆。砂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破碎的词语,都像冰冷的刻刀,在他心中那名为“真理”的冰冷石碑上,刻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他缓缓收回手。目光再次投向舷窗外那片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虚空。那里,是“遗忘回廊”的方向。他将带着一个被永恒诅咒的“非人”存在,藏匿于宇宙的遗忘角落。
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漫长而未知的、与永恒诅咒和庞大公司机器对抗的开始。
拉帝奥的手指在导航面板上轻轻敲击,调出了安全屋的详细信息。他的动作依旧精准、冰冷,如同设定一个既定的程序。但在他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芒悄然亮起,如同在绝对黑暗中点燃的第一颗星辰。
那不是愤怒,不是悲悯,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宇宙法则般不容置疑的决意。
既然这艘“破船”注定无法沉没,那么,就由他,维里塔斯·拉帝奥,真理的执掌者,来为它寻找一个永恒的、绝对安静的……停泊之所。一个连星际和平公司都无法触及的、真正的“坟墓”。
穿梭艇在无边的黑暗中,朝着遗忘的深渊,无声地加速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