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深秋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冷雨敲打着医院的玻璃窗,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人的心。我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单,鼻尖萦绕着消毒水和雨水混合的潮湿气味,这味道让我想起安城的急救室,想起那扇亮着红灯的门,想起宋祁沙哑的声音。
连云辰替我联系了罗马最好的眼科医院,院长是个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说话时带着温和的意大利口音。他握着我的手,用蹩脚的中文一遍遍地说:“花妤小姐,我们会尽力。”
尽力。这两个字像一根刺,扎在我心口最软的地方。
检查做了一遍又一遍,仪器在我眼前晃过,冰凉的触感贴着我的眼皮,我却什么也看不见。每天,护士都会来给我滴眼药水,药水渗进眼眶,带来一阵刺痛,我总忍不住奢望,下一秒,光会不会突然闯进来?
可每次,等来的都是一片浓稠的黑。
那天,老教授拿着检查报告走进病房,连云辰就站在他身边。我听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听见老教授轻轻叹了口气。
“花妤小姐,”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我心上,“你的视神经损伤太严重了,是火焰高温和外力冲击共同造成的……抱歉,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一点希望都没有吗?”连云辰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皱着眉的样子。
老教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除非有奇迹。但奇迹……太渺茫了。”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我躺在病床上,手指死死攥着被单,指节泛白。
奇迹。
我曾经以为,宋祁就是我的奇迹。
可现在,连奇迹都不肯眷顾我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肚子渐渐隆起,小腹的暖意越来越清晰,那是宝宝在长大。可我的心情,却一天比一天低落。我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脑子里全是宋祁的脸。我想他,想他身上的烟草味,想他抱着我时的温度,想他说“永远在一起”时的语气。
可我又怕他。
我怕他找到我时,看到我还是个瞎子,看到我拖着一个孩子,会失望。
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连云辰给我带来的家乡点心,我一口也吃不下;房东太太送来的向日葵,我摸了摸花瓣,就再也没碰过。我常常坐在窗边,一坐就是一下午,听着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听着远处教堂的钟声,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连云辰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那天,他端着一碗小米粥走进病房,坐在我床边,轻声说:“妤妤,喝点粥吧。你不吃东西,宝宝会饿的。”
我摇了摇头,把脸转向窗外,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不饿。”
“妤妤,”连云辰放下碗,伸手想碰我的头发,却又缩了回去,“你这样……不行。医生说,你得了产前抑郁症。”
产前抑郁症。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得让我喘不过气。
我笑了笑,笑声里带着一丝自嘲:“抑郁症?我配吗?我连自己的眼睛都保不住,连自己的男人都留不住,我有什么资格得抑郁症?”
“妤妤!”连云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你别这样说自己。宋祁他……他一定会来找你的。”
“他不会来了。”我打断他的话,眼泪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他看到那封信,看到那扇贴着双喜的门,他早就死心了。他不会来了……”
我哭得撕心裂肺,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连云辰坐在我身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像在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模糊。我梦见了宋祁,梦见他站在花店门口,手里捧着一束向日葵,笑着对我说:“妤妤,我来接你了。”我想跑过去,却怎么也动不了。我又梦见了宝宝,梦见他小小的手,抓着我的手指,软软的,暖暖的。
可最后,梦还是醒了。
醒来时,我感觉小腹一阵剧痛,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身体里流失。我低头,摸到了一片温热的湿濡。
“宝宝……”我慌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的宝宝……”
连云辰听到动静,冲进病房,看到我身下的血迹,脸色瞬间惨白。他手忙脚乱地按响了急救铃,声音都在发抖:“医生!医生!快来人!”
医护人员很快赶了过来,他们把我抬上担架,推着我往手术室跑。我躺在担架上,手指死死抓着连云辰的手,一遍遍地问:“我的宝宝……能保住吗?能保住吗?”
连云辰的眼眶通红,他用力攥着我的手,声音哽咽:“能……一定能……妤妤,你别害怕。”
我知道,他在骗我。
我能感觉到,小腹的暖意,正在一点点消失。
那团属于我和宋祁的小生命,正在一点点离开我。
手术室的灯亮了起来,刺眼的光芒,让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医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冰冷而机械:“病人情况危急,准备手术……”
麻醉剂一点点注入我的身体,意识渐渐模糊。我仿佛又看见了宋祁,看见了他笑着朝我走来,手里捧着一束向日葵。
“宋祁……”我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眼泪从眼角滑落,“对不起……我们的宝宝……对不起……”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窗外的雨停了,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地板上,暖洋洋的。
连云辰坐在我床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到我醒了,勉强笑了笑,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妤妤,你醒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摸了摸小腹。那里平坦如初,暖意,彻底消失了。
我的宝宝,没了。
“对不起。”连云辰低下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愧疚,“我没照顾好你。”
我摇了摇头,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被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不怪你。”我轻声说,声音平静得不像话,“是我不好。是我没本事,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病房里又陷入了沉默。阳光落在我身上,却像冰一样凉。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回荡着一句话。
结束就是开始。
死亡就是重生。
绝望就是希望。
宋祁,你说的对。
可我的希望,在哪里呢?.
罗马的初冬,阳光薄得像一层蝉翼,透过公寓的玻璃窗,落在地毯上,映出一片浅浅的暖。我坐在飘窗上,指尖摩挲着窗棂上的纹路,那里还留着宝宝曾经存在过的温度,如今却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凉。
流产后的一个多月,连云辰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他会替我煮小米粥,熬得软烂,盛在白瓷碗里,吹凉了才递到我手上;他会牵着我的手,在公寓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步,耐心地告诉我,左边是一株开得正盛的月季,右边是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梧桐;他会在我夜里失眠时,坐在床边,轻声念着我喜欢的诗集,声音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我不是木头,我能感觉到他的好。
可这份好,像一层厚厚的茧,裹着我,让我喘不过气。
这天下午,他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坐在我身边,舀起一勺,递到我嘴边:“妤妤,喝点鸡汤吧,补补身子。”
我偏过头,避开他的勺子,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我不饿。”
连云辰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缓缓收了回去。他把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妤妤,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不是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眼前的黑暗。过下去?怎么过?没有宋祁,没有宝宝,我的世界只剩下一片荒芜,连光都透不进来。
“妤妤,”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喜欢你。从高中时就喜欢。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我的心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宋祁。”他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苦涩,“我也知道,我比不上他。可我能照顾你,我能对你好。我可以不在乎你的眼睛,不在乎你心里的人是谁,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我终于转过头,看向他声音传来的方向。尽管看不见,可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眼神——带着期盼,带着忐忑,带着一丝卑微的执着。
“连云辰,”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得不像话,“谢谢你。谢谢你照顾我这么久。”
他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妤妤,你……”
“但我不能。”我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爱的人是宋祁。这辈子,下辈子,都是他。我不能骗你,更不能骗我自己。”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能听见连云辰的呼吸声,一点点变得沉重。过了许久,他忽然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不能?花妤,你凭什么说不能?”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个瞎子,一个连自己孩子都保不住的女人!除了我,谁还会要你?!”
“连云辰!”我猛地站起身,却因为动作太急,踉跄着撞在了飘窗上。后背传来一阵钝痛,可心里的疼,比这更甚。
“我说错了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歇斯底里,“宋祁他会要你吗?他要是真的爱你,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在罗马受苦?他早就把你忘了!他早就开始新的生活了!”
“他不会的!”我嘶吼着反驳,眼泪汹涌而出,“他说过,谁也别想分开我们!他说过,他会来找我的!”
“够了!”连云辰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花妤,你醒醒吧!他不会来了!永远不会!”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是“砰”的一声巨响,门被狠狠关上。
公寓里恢复了死寂。
我跌坐在地板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连云辰的话,像一把把尖刀,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一个瞎子,一个连自己孩子都保不住的女人。
除了他,谁还会要你?
是啊。
谁还会要我呢?
我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哭得撕心裂肺。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视频电话。我擦干眼泪,接起电话,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妤妤啊,”妈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急切,“云辰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你不肯接受他。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我咬着唇,没有说话。
“云辰多好的孩子啊,”妈妈继续絮叨着,语气里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家境好,人老实,对你又这么上心。你眼睛不好,他不嫌弃;你流产了,他也不嫌弃。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妈,”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爱的人是宋祁。”
“宋祁宋祁!你还提他!”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个丧门星!他害死了他自己的妈,又害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还要想着他?你是不是疯了?!”
“他不是丧门星!”我哭着喊出来,“他是个好人!是我对不起他!是我骗了他!”
“你!”妈妈被我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妤妤,你要是执迷不悟,以后后悔了,可别来找我!”
电话被狠狠挂断。
我握着手机,瘫坐在地板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窗外的阳光渐渐沉了下去,夜色一点点漫上来。公寓里越来越冷,我蜷缩在飘窗上,像一只被遗弃的猫。
宋祁。
我好想你。
你在哪里?
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你知不知道,我后悔了。
我不该骗你,不该拉黑你,不该躲着你。
我好想再见你一面。
哪怕,只是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