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助教?
长桌上那枚静静躺着的笔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林疏月的习题册边缘,也烫在她心头。图书馆的寂静从未如此震耳欲聋。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伸手将笔帽攥紧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瞬间被掌心的温度包裹,那细微的“Z”刻痕硌着指腹,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真实感。
周予安的目光依旧沉静,仿佛只是归还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失物。他重新垂下眼睑,视线落回深蓝色的《时间简史》书页上,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物证交接从未发生。翻动书页的声响,在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疏月攥着笔帽,指尖用力到泛白。无数疑问在脑中翻腾,像一群聒噪的鸟,撞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是谁?夏令营?为什么笔在他这里?他到底想干什么?之前的解围,此刻坐在这里,归还笔帽……这一切串联起来,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让她感到一种无处着力的窒息。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再次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锐响,比上次更突兀、更尖锐,彻底撕裂了图书馆的宁静。远处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带着探究和被打扰的不悦。
林疏月没有看任何人,更没有看对面那个依旧岿然不动的身影。她以最快的速度将书本胡乱塞进书包,拉链发出急躁的摩擦声。然后,她像逃离一个无形的牢笼,抱着书包,几乎是跑着冲出了阅览区。身后,那道沉静的目光似乎短暂地抬了一下,又迅速淹没在书页之后,只留下一个在夕阳中凝固的、专注的轮廓。
* * *
物理竞赛小组的第一次集训,安排在周末下午的实验楼。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金属器械的冰冷气味。窗明几净的实验室里,摆放着各种精密的示波器、信号发生器、复杂的电路板和等待组装的实验器材。
小组一共五人。除了林疏月和周予安这对新晋的“王座争夺者”,还有班长陈明,一个戴着厚厚眼镜、做事一板一眼的男生;物理课代表赵晓薇,性格活泼,观察力敏锐;以及以思维跳跃、动手能力强著称的孙浩。
李老师简单交代了集训内容和几周后校内选拔赛的规则后,便匆匆离开去开会,留下五人自行熟悉器材和初步讨论实验方案。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陈明推了推眼镜,率先拿起实验手册,试图组织讨论。赵晓薇好奇地打量着各种仪器,孙浩则已经拿起一块电路板翻来覆去地看。
林疏月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刻意避开了实验室中央那张最大的实验台——周予安正站在那里,垂眸看着一份实验参数表,侧脸线条在冷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锐利。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手边的示波器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枚失而复得的笔帽。冰凉的金属触感,像一根刺,时刻提醒着她图书馆里的对峙和未解的谜团。
“这个静电场的模拟实验,关键是要保证电极板的平行度和电压稳定,”陈明指着手册上的示意图,“我们先分工把基础装置搭起来?”
“行啊,”孙浩放下电路板,撸起袖子,“电极板固定交给我,我手稳。晓薇你负责接线检查?予安,你核对参数和电压源设置?”
周予安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那…林疏月?”陈明看向她,带着询问。
“我负责记录数据和初步调试示波器。”林疏月立刻接口,声音平静。记录数据的位置在实验台一角,离周予安最远。
分工明确,小组开始运转。实验室里很快响起器材碰撞的轻微声响、低声的交流确认。林疏月专注地盯着示波器屏幕,调整着旋钮,试图捕捉微弱的信号波形。她刻意屏蔽掉周予安的存在,将全部精神投入到眼前跳跃的线条和数字上。只有在偶尔抬眼确认实验台整体情况时,视线才会不可避免地掠过那个挺拔的身影。他操作电压源的动作精准、稳定,手指在旋钮和按键间移动,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效率,仿佛那些精密的仪器只是他思维的延伸。
初步的静态电场分布测量进行得还算顺利。示波器上终于出现了清晰稳定的波形,林疏月迅速在记录本上记下电压和场强数据。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她用的是那支旧钢笔。笔身重新套上了失而复得的笔帽,那个小小的“Z”在灯光下偶尔闪过一点微光。
“好,静态场基线数据OK。接下来测试引入点电荷后的场畸变。”周予安清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实验室里专注的宁静。他从器材盒里取出一个微型的点电荷模拟装置——一个带有绝缘柄的金属小球。“孙浩,电极板电压保持。疏月,注意示波器波形变化,记录畸变峰值和位置。”
他叫了她的名字。不是“林同学”,而是“疏月”。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个实验参数,却让林疏月握着钢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她没应声,只是更专注地盯着示波器屏幕,点了点头。
周予安拿着绝缘柄,将那个微小的金属小球缓缓靠近实验台中央的两块平行电极板之间。他的动作很稳,目光专注地落在小球与电极板之间的空隙上,计算着距离。
就在这时,实验室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隔壁班的学生打闹着跑过。声音不大,但在高度专注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
林疏月正全神贯注于捕捉示波器上即将出现的细微波形畸变,这突如其来的噪音让她握着钢笔记录的手下意识地一抖!
笔尖在记录本上猛地划出一道长长的、歪斜的墨痕!而更糟糕的是,她因为身体瞬间的微颤,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旁边一个用来放置零散螺丝和垫圈的小零件盒!
“哗啦——!”
小小的塑料盒被打翻,里面几十颗细小的金属螺丝和垫圈瞬间倾泻而出,如同冰雹般砸向光滑的实验台面,发出清脆密集的撞击声,更有几颗蹦跳着滚向实验台中央——滚向周予安正在小心翼翼放置点电荷的位置!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小心!”赵晓薇的惊呼刚出口。
林疏月的心脏骤然缩紧!她眼睁睁看着几颗滚动的金属螺丝正朝着周予安手的位置撞去!一旦碰到他手中的金属小球或者电极板,瞬间的短路和高压电火花将不堪设想!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带着迅捷无比的速度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从斜刺里伸出!不是去挡那些滚动的螺丝,而是精准地、一把扣住了林疏月还握着钢笔、僵在空中的手腕!
“呃!” 林疏月只觉得手腕一紧,一股强大的力量传来,整个人被这股力量带得猛地向后踉跄了一大步!
几乎就在她身体被拉开的同时,“啪!滋啦——!”
几颗滚到电极板边缘的螺丝被高压瞬间吸附,爆出几朵刺眼炫目的蓝白色电火花!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臭氧味道!
惊魂未定!
林疏月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仪器架上,震得架子一阵摇晃。她脸色煞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手腕上,那只扣住她的手掌,力道大得惊人,指节分明的手指如同铁箍,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衣袖,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皮肤上,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她惊愕地抬头,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向上看。
周予安就站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额前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碎发。他另一只手还紧紧握着那个绝缘柄,小球已经安全地远离了危险区域。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比平时急促了几分,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古井无波的黑眸,此刻清晰地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是劫后余生的紧绷,是压抑的怒火,还有一种……近乎后怕的惊悸。那目光锐利如刀,牢牢地钉在她脸上。
“你……” 林疏月的声音干涩发紧,手腕被他攥得生疼,想挣脱,却发现对方的手像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周予安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后,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怒火和一丝尚未完全平息的余悸:
“林疏月,你脑子里装的是牛顿定律还是浆糊?” 他的目光扫过她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的、差点酿成大祸的钢笔,眼神更加锐利,“在高压实验台前走神?你想让所有人都给你陪葬吗?”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他毫不留情的斥责,像冰水混合着火焰,瞬间浇灭了林疏月心头那点因他及时出手而生出的、微乎其微的悸动和感激,只剩下难堪和一股同样被点燃的怒意。
“放开!”她用力挣扎,声音也冷了下来,带着倔强的反抗,“是我疏忽,我道歉!但请你放手!”
周予安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扣着她的手腕。他眼神一暗,猛地松开了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林疏月迅速收回手,白皙的腕骨上清晰地留下了一圈红色的指痕,隐隐作痛。她揉着手腕,避开他依旧冷厉的目光,看向一片狼藉的实验台和惊魂未定的组员们,深吸一口气:“对不起,大家,是我的错。我会负责清理,实验重新开始。”
赵晓薇和孙浩这才从惊吓中回神,连忙摆手说没事。陈明皱着眉看着短路烧毁了一小块的电极板边缘:“电极板有点损伤,需要更换备用板。实验得暂停一下了。”
气氛凝重而尴尬。林疏月默默蹲下身,开始捡拾地上散落的螺丝和垫圈,指尖冰凉。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和未消的怒意,如芒在背。
就在她强忍着难堪,快速清理的时候,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了。李老师开完会回来了,看到室内的狼藉和凝重的气氛,眉头立刻锁紧:“怎么回事?”
陈明连忙上前,简单说明了刚才的意外,强调了周予安及时出手避免了更严重的后果。
李老师的目光扫过损坏的电极板边缘,又看向蹲在地上清理的林疏月和站在一旁、脸色依旧冷峻的周予安,脸色沉了下来:“胡闹!实验安全条例都白学了?林疏月,操作记录本给我!”
林疏月默默起身,将桌上那本摊开、带着长长墨痕的记录本递了过去。
李老师翻看着记录,那一道突兀的、显示出明显走神的墨痕格外刺眼。他脸色更难看:“心不在焉!这是物理竞赛,不是儿戏!” 他严厉的目光落在林疏月身上,“这次意外,你要负主要责任!写份详细检讨,下周交给我!”
林疏月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老师。”
李老师又看向周予安,语气缓和了些:“予安,反应很快,处理得当,避免了严重事故。做得很好。” 他顿了一下,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开口道:“这次意外也说明,实验操作规范和相互监督非常重要。这样,从下次集训开始,予安,你除了参与实验,也兼任小组的临时技术指导和纪律监督,特别是操作规范方面,你要盯紧点,及时纠正问题。”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林疏月,“确保类似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
实验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周予安兼任……技术指导和纪律监督?
林疏月猛地抬起头,错愕地看向李老师,又下意识地看向周予安。
周予安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命”并无意外。他只是平静地迎着李老师的目光,微微颔首:“好的,老师。”
李老师又交代了几句更换电极板和后续安排,便离开了。
实验室里只剩下五人。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周予安的目光缓缓转向林疏月。那眼神里,刚才的怒火似乎沉淀了下去,重新变得深不见底,但此刻,却多了一种新的、更具压迫感的东西——一种被正式赋予的、审视和监督的权力。
他拿起桌上那本带着墨痕的记录本,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道长长的划痕,指尖离林疏月刚才握着的钢笔位置很近。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比刚才的斥责更让林疏月感到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压力:
“林疏月同学,” 他刻意加重了“同学”二字,清晰的划界,“你的操作记录,重新誊抄。下次实验前,把实验安全条例,抄三遍。”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不容置疑的监督者的姿态,清晰地补充道:
“我看着你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