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深流
云深不知处的晨钟穿透薄雾,惊起寒潭几只白鹤。静室内药香氤氲,魏无羡靠在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沉郁的阴霾已悄然散去。蓝忘机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试了试温度,递到他唇边。
“苦。”魏无羡皱着鼻子,眼神却黏在蓝忘机线条优美的下颌上,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加了蜂蜜。”蓝忘机声音平静,动作不容拒绝。 魏无羡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窗外。不远处,另一间静室的窗棂半开,隐约可见一抹深紫的身影,正坐在榻边,沉默地看着沉睡的金凌。是江澄。
自从裂谷归来,江澄便一直守在金凌身边,极少言语。他与魏无羡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极其脆弱的薄冰。没有激烈的质问,也没有刻意的回避,只是那份横亘了十六年的沉重,在真相大白后,化作一种近乎窒息的、小心翼翼的沉默。他看向魏无羡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震惊后的余烬,有被颠覆认知的茫然,有深不见底的愧疚,甚至还有一丝…不知所措的笨拙。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将恨意或怒火写在脸上,而是将所有情绪都压抑在那双紧抿的薄唇和紧握的拳头里。
蓝忘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指尖轻轻拂过他微蹙的眉心:“给他时间。” 魏无羡收回目光,低低“嗯”了一声,将头靠在蓝忘机肩上:“我知道。只是…有点不习惯。”不习惯江澄不再用仇恨的目光看他,也不习惯他此刻近乎脆弱的沉默。
莲坞新雨
金凌醒来后,身体恢复得很快。少年宗主经历了生死与惊天真相的冲击,眉宇间褪去了几分青涩,添了些许沉稳。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舅舅与魏前辈之间那微妙的气氛。
这日,金凌执意要回莲花坞处理积压的宗务。江澄沉默地为他收拾行装,动作间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笨拙的细致。魏无羡和蓝忘机也决定同行——阴铁事件虽暂告段落,但源头未清,兰陵作为受害地之一,仍需探查。
再次踏上莲花坞的码头,心境已截然不同。被怨气侵蚀的莲塘经过清理,虽不复往日繁盛,但新栽的幼荷已抽出嫩叶,在初夏的阳光下舒展着生机。仆从们见到归来的江澄和金凌,恭敬行礼,看到同行的魏无羡和蓝忘机时,眼中虽有惊讶,却无排斥——那场惨烈的保卫战,早已让“夷陵老祖”在莲花坞人心中的形象悄然改变。
江澄径直走向祠堂。魏无羡脚步顿了顿,看向蓝忘机。蓝忘机轻轻颔首,握了握他的手。
祠堂内,香烟袅袅。江澄跪在父母和阿姐的牌位前,脊背挺直,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金凌默默跪在他身侧。魏无羡走到江厌离的牌位前,深深一揖,然后撩起衣摆,在江澄旁边不远处跪下。蓝忘机立于门外廊下,静静守护。
长久的沉默。只有香烛燃烧的细微声响。
“阿爹,阿娘,阿姐…”江澄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我…错了。” 这三个字,重逾千斤。不是对魏无羡说的,是对逝去的亲人,更是对那个被蒙蔽了十六年、用恨意支撑自己的自己说的。他微微侧头,目光并未直接看向魏无羡,只是落在他跪着的蒲团边缘:“…当年的事,我都知道了。” 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明白他在对谁说话。
魏无羡身体微微一震。他抬起头,看着江澄紧绷的侧脸,看着牌位上江厌离温柔的名字,喉头哽住。他张了张嘴,最终也只化作一句:“…都过去了。”
金凌看着舅舅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魏前辈泛红的眼眶,少年悄悄抹了下眼角,将头埋得更低。祠堂内弥漫着一种哀伤却又释然的气氛,仿佛那些积压多年的悲苦,终于随着这简短的对话,化作了供桌上缭绕的青烟,缓缓飘散。
蛛丝马迹
金麟台,芳菲殿。 金光瑶留下的庞大产业和复杂关系网,对年轻的宗主金凌而言是巨大的挑战。魏无羡和蓝忘机协助他梳理卷宗,试图从兰陵近期发生的修士失踪和邪祟异动中,寻找与阴铁事件相关的蛛丝马迹。
“很奇怪。”魏无羡翻着一卷失踪修士的名单,指尖点着几个名字,“这些人修为不高,但出身家族都…有些特殊。”他看向蓝忘机,“蓝湛,你看,清河聂氏旁支、岐山温氏远亲、甚至还有…姑苏蓝氏早年逐出的一个外门弟子?”
蓝忘机凝目细看,剑眉微蹙:“非巧合。其家族皆曾涉足…禁术或秘闻。” 他指的是那些家族或多或少都曾接触过一些不为正道所容的秘法或掌握着某些古老的秘密。
“有人在刻意收集这些‘血脉’或‘传承’?”金凌惊疑不定。 “更可能是收集他们可能知晓的、关于某种东西的‘信息’。”魏无羡眼神锐利,“比如…如何真正操控或者…寻找完整的阴铁之源?毕竟我们毁掉的只是碎片。”
线索指向一个更庞大、更精密的幕后布局。而所有若隐若现的线头,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方向——那个看似胆小怕事、只知风花雪月的聂家宗主,聂怀桑。怀桑落子
与此同时,清河不净世。 聂怀桑正对着一幅巨大的山河地理图出神,图上被他用朱砂做了许多隐秘的标记。他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懵懂迷糊,而是深潭般的沉静与算计。
“宗主,”心腹低声禀报,“兰陵那边…江宗主、魏公子和含光君都到了金麟台,似乎在查失踪修士的卷宗。还有…云深不知处泽芜君传讯,邀您共商阴铁后续处理事宜。”
聂怀桑扇子一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知道了。回复泽芜君,就说我近日身体不适,染了风寒,待痊愈后定当亲赴云深请罪详谈。”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地图上某个被重点标记的、位于岐山深处的点,“另外,让我们的人…把‘那个地方’的痕迹,再清理得干净一点。尤其是…关于‘赤锋尊’遗物的部分。”
心腹领命退下。聂怀桑独自立于图前,看着图上代表兰陵、云梦、姑苏、清河的标记,喃喃自语:“二哥啊二哥…你太干净,太光明磊落了。有些脏事,有些必须挖出来的真相…只能由我这个‘废物’来做。” 他展开折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大哥…再等等。快了。”
夜宴惊鸿
为答谢魏无羡等人解莲花坞之围并相助金麟台,江澄在金麟台设下家宴。说是家宴,席间也只有江澄、金凌、魏无羡、蓝忘机四人。气氛比在莲花坞时缓和许多,但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拘谨。
菜肴多是云梦风味,莲藕排骨汤炖得香气四溢。江澄沉默地给金凌夹菜,动作依旧有些僵硬。金凌机灵地给魏无羡也盛了一碗汤:“魏前辈,你伤没好,多喝点。” 又看向蓝忘机,“含光君,您也请。”
魏无羡笑着接过,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嗯!就是这个味!比云深不知处膳房做的地道多了!” 他故意说得很大声,试图活跃气氛。
江澄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却将自己面前那碟魏无羡小时候最爱吃的辣炒螺肉,往桌子中间推了推。
魏无羡捕捉到这个细微的动作,心头一暖,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大筷子:“江澄,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个啊!”
“…食不言。”江澄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耳根却微微泛红。
蓝忘机安静地用膳,目光在魏无羡满足的笑脸和江澄别扭的神情间流转,眼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金凌看着这难得的“和谐”场面,嘴角忍不住上扬。
然而,这片刻的温馨很快被打破!
殿外忽然传来护卫的厉喝和兵刃交击之声!紧接着,数道裹挟着浓烈怨气的黑影如鬼魅般冲破殿门,直扑席间!目标明确——竟是修为相对最弱、身份又极为重要的金凌!
“阿凌小心!”江澄和魏无羡同时暴起。紫电鞭影如怒龙咆哮,瞬间卷住最前面两道黑影!魏无羡虽伤未愈,但反应极快,陈情入手,一道短促尖锐的音波直刺另一道黑影眉心!
蓝忘机反应更快,在黑影破门的刹那,避尘已然出鞘,冰蓝剑气如屏障般护在金凌身前,将后续扑来的黑影尽数绞碎!
袭击者实力不俗,且身法诡异,带着阴铁浸染过的邪气。江澄护在金凌身前,紫电舞得密不透风,怒喝道:“何方宵小!敢在金麟台撒野!”
魏无羡笛音急促,试图控场,但肩伤被牵扯,脸色一白,笛音出现一丝滞涩。一道黑影抓住空隙,利爪裹挟着腥风,竟绕过江澄的鞭影,直抓魏无羡后心!这角度刁钻狠辣,显然是看准了他有伤在身!
“魏婴!”蓝忘机心神剧震,回护已然不及!
电光火石间,一道深紫色的身影竟比蓝忘机的惊呼更快!江澄几乎是出于本能,在察觉那黑影扑向魏无羡的瞬间,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旋身,用自己宽阔的后背,硬生生挡在了魏无羡与那致命的利爪之间!
“噗嗤——!” 利爪穿透皮肉的声音令人牙酸。江澄身体剧震,闷哼一声,鲜血瞬间染透了深紫的宗主袍!
“舅舅!!”金凌目眦欲裂。 “江澄!!”魏无羡的惊呼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那黑影一击得手,毫不恋战,化作黑烟欲遁。蓝忘机眼中寒芒爆射,避尘剑光如影随形,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斩下! “留活口!”魏无羡厉喝。 剑光一偏,斩断黑影一臂!黑影发出一声凄厉惨叫,黑烟加速消散,只留下一截断臂和满地狼藉。
血色莲心
“江澄!江澄!”魏无羡扑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江澄,声音都在发抖。蓝忘机迅速点穴止血,输入灵力探查伤势。伤口在右后肩胛下方,深可见骨,爪上带有剧毒和阴寒怨气,正迅速侵蚀经脉。
江澄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鬓角,却死死咬着牙没再吭声。他推开魏无羡搀扶的手,自己勉强站住,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金凌,确认他无恙后,才嘶哑地开口:“…死不了。” 他看向地上那截断臂,眼神狠戾,“查!”
魏无羡看着江澄染血的背影,看着他强撑着不倒下的倔强,再看着他为自己挡下致命一击的位置…十六年前乱葬岗上,他推开江澄独自引开追兵;十六年后,江澄用同样的方式挡在了他身前。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倒转,却又截然不同。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用力眨掉,蹲下身检查那截断臂。
断臂的袖口内里,用极其隐秘的针法,绣着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图腾——一只被锁链缠绕的、咆哮的兽首。
魏无羡瞳孔骤缩,猛地抬头看向蓝忘机。蓝忘机也看清了那图腾,眼神瞬间冰寒刺骨。
“聂氏…祭刀堂的图腾!”魏无羡的声音沉得可怕。这是聂家祭奠历代刀灵、尤其是赤锋尊聂明玦的隐秘标记!
星河同照
江澄的伤势虽重,但无性命之忧。蓝忘机以精纯灵力压制了怨毒,后续需慢慢拔除。金麟台加强了戒备,气氛凝重。
夜深人静,魏无羡守在江澄榻边。江澄因失血和药力昏睡着,眉头紧锁,即使在梦中似乎也背负着千斤重担。
魏无羡看着他苍白的脸,想起他挡在自己身前时那决绝的背影,想起祠堂里那句沉重的“我错了”,想起他别扭地推过来的那碟辣炒螺肉…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恨与怨,似乎都被这道以命相护的伤口,彻底斩断了。
“傻子…”魏无羡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却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拿起温热的湿帕,动作极轻地擦去江澄额角的冷汗。这个动作,像极了当年他们少年时,江澄生病他守在床边照顾的样子。
蓝忘机无声地走进来,将一件外袍披在魏无羡肩上,目光落在江澄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
“蓝湛,”魏无羡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握住蓝忘机的手,“你说…他是不是傻透了?” 语气是抱怨的,眼底却是全然的暖意和释然。
蓝忘机反握住他微凉的手,目光温柔而坚定:“不傻。是…江晚吟。” 他用了江澄的表字,这是对他品性与担当的认可。
窗外,星河璀璨,无声流淌。金麟台的灯火与天际的星光交相辉映,照亮了殿内三个沉默的身影。一个沉睡,两个守护。隔阂的坚冰在血与守护中彻底消融,无声的默契在星光下悄然流淌。过往的千帆已过,未来的风波未定,但此刻,他们并肩立于这星河之下。
魏无羡将头轻轻靠在蓝忘机肩上,看着榻上的江澄,低声道:“蓝湛,以后…我们多回莲花坞看看吧。” “好。”蓝忘机应道,目光落在远方清河的方向,深邃难测,“但在那之前…需先清浊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