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勉强勾勒出房间里奢侈的轮廓,却照不亮弥漫在空气中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和死寂。
贺沉舟背对着大床,侧卧在冰冷柔软的地毯上,蜷缩着身体。
他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薄的空调被,与身后那张他们曾无数次相拥而眠、分享体温和梦境的大床,隔着不过几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
他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仿佛生怕惊扰了床上的人,可紧绷的脊背线条却泄露了他同样清醒的事实。
沈昭宁平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浮雕花纹。
柔软的羽绒被包裹着她,却带不来一丝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太安静了。
安静得能听到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轮压过湿滑路面的声音,能听到中央空调细微的出风声,甚至能听到彼此压抑着的、几乎不存在的心跳声。
如果换作以前……哪怕是昨天以前,此刻的他们绝不会是这样。
或许她会窝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脚丫故意冰一下他的小腿,听他带着睡意嘟囔着“别闹”却把她搂得更紧;
或许他会从身后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呼吸均匀地洒在她颈间,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或许他们还会在睡前低声聊一些毫无意义的琐事,分享一个温柔的晚安吻,然后相拥着沉入梦乡。
那些温暖的、亲昵的、理所当然的日常,曾经构筑起她关于“幸福”的全部想象。
可现在,一切都被打碎了。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横亘在两人之间,比千山万水更遥远的距离。
沈昭宁缓缓抬起手,用力按住左胸口。
那里疼得厉害,一阵阵尖锐的、痉挛般的疼痛,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用力揉捏,快要无法跳动。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的剧痛。
那些美好的过往,像失控的潮水般疯狂涌入脑海——他笨拙地递上玫瑰创可贴的样子,他打赢架后亮着眼睛求表扬的样子,他倾尽所有送来那束玫瑰时红透的耳朵,他第一次小心翼翼亲吻她时的颤抖,他求婚时紧张得差点拿不稳戒指,他们一起布置这个小家时对未来满满的憧憬……
每一帧画面都甜蜜得如同毒药,腐蚀着她仅存的力量。
最可笑,也最让她痛苦的是——即使到了这一步,她竟然无法从心底里真正地去恨他、去厌恶他。
他依旧还是那个她认识的贺沉舟。真诚,有担当,甚至在这种时候,还在尽力把伤害降到最低,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选择净身出户,打算自己公布丑闻。他依旧是个“好人”。
但凡他此刻对她有一丝不耐烦,但凡他为自己辩解一句,甚至破口大骂,她或许都能找到一个恨他的理由,能让自己的不舍和留恋变得可笑,能让自己更快地死心。
可他偏偏没有。
他沉默地承受着她的痛苦和家人的敌意,用最决绝也最体面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这让她怎么办?她还能怪谁?怪他生来或许就不同?怪命运阴差阳错的捉弄?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枕套。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抽泣声,只能任由身体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微微颤抖。
所有的悲伤和绝望都闷在胸腔里,无处宣泄,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不想怪他什么了。
也怪不了任何人。
走到今天这一步,似乎谁都有错,又似乎谁都没错。
她只能……感谢他。
感谢他曾那样真诚地爱过她,感谢他陪着她演了一场幸福无比的戏,感谢他给过她那么多真实快乐的时光。
哪怕这一切最终镜花水月,但那些瞬间的温暖和悸动,是真的。
也正因为那些“真”的存在,她才不得不放手,不得不把这么好的他,还给那个能让他真正快乐、真正去爱的人。
原来,爱到最后,能支撑彼此走到终点的,全凭的是过去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感情份量。
而当这份感情变质、耗尽,或者方向错误时,曾经有多甜蜜,分离时就有多残忍。
他们之间,那份由玫瑰创可贴、兼职买的玫瑰、无数个拥抱和亲吻积累起来的深厚感情,终究没能抵过命运开的这个恶劣玩笑,也没能改变他内心真正的取向。
爱,原来真的不是万能的。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把冰锥,彻底刺穿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在无声的泪水中,清晰地听到某些东西彻底碎裂、然后归于死寂的声音。
清晨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餐厅,照亮了精致的餐具和丰盛的早餐,却驱不散弥漫在沈昭宁和贺沉舟之间的冰冷与沉默。
两人都穿戴得一丝不苟。沈昭宁化着得体的淡妆,遮掩了脸上的憔悴,穿着一条优雅的连衣裙,仿佛只是要出门进行一场普通的约会。
贺沉舟也穿着熨烫笔挺的衬衫和西裤,头发梳理整齐。
他们相对而坐,举止看似正常,却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疏离和僵硬。
沈淮也坐在主位,锐利的目光在两人之间不动声色地逡巡。
他注意到妹妹几乎没动眼前的食物,只是用叉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煎蛋;
注意到贺沉舟虽然坐得笔直,但眼神始终低垂,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注意到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眼神碰撞都刻意避免。
那种冰冷的、死寂的氛围,根本不是寻常夫妻该有的,哪怕吵架了也不该是如此彻底的……绝望。
沈淮也的心沉了下去,他几乎可以肯定,昨晚的猜测成了真。
沈昭宁实在没有任何胃口,胃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石头。
她强迫自己咽下几口牛奶,便轻轻放下了筷子,陶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过份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的贺沉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点往常的娇嗔,尽管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玻璃碴:“老公,吃好了吗?我们……走吧?”
“老公”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她的心脏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泛起尖锐的疼痛。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贺沉舟拿着筷子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他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痛苦,有愧疚,还有一丝……恍然。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从口袋里拿出叠得方正干净的手帕,隔着桌子递给她,声音低哑:“擦擦嘴。”
这个习惯性的动作做完,两个人都愣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昭宁看着那方熟悉的手帕,鼻尖一酸,差点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
她默默地接过来,机械地擦了擦其实很干净的嘴角,然后将手帕紧紧攥在手心,那柔软的布料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一丝体温,烫得她手心发痛。
贺沉舟也像是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不再是能做这种亲密小动作的关系了,眼底闪过一丝狼狈和痛楚,默默收回了手。
一前一后地走出沈宅大门,阳光有些刺眼。
贺沉舟快走几步,替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手护在车顶——这也是他保持了多年的习惯。
沈昭宁沉默地坐进去,系好安全带,将头偏向窗外,不再看他。
她精心维持的体面,在车门关上的瞬间,几乎土崩瓦解。
疲惫和悲伤如潮水般涌上,她的脸色苍白得透明,眼底有着浓重的青黑,整个人像一朵被抽干了水分、迅速枯萎的花。
车子平稳地驶出。
贺沉舟透过后视镜,看到她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打开了车载音乐。舒缓温柔的纯音乐流淌出来,是他以前常放的、有助于她睡眠的助眠曲。
同时,他明显地将车速放得更慢了一些,尽可能地让行驶变得平稳,减少颠簸。
这些细微的、几乎成了本能的照顾,像最锋利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沈昭宁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
他注意到了她的疲惫,他还在下意识地关心她……哪怕他正在亲手将她推入地狱。
这种矛盾的、残忍的温柔,比直接的冷酷无情更让她崩溃。
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彻底决堤。
她再也无法维持沉默,猛地用手捂住脸,压抑了一晚上的悲痛和绝望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
不是低声啜泣,而是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爆哭。
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呜咽声破碎而绝望,充满了无处宣泄的痛苦。
贺沉舟被这突如其来的崩溃打得措手不及,心慌意乱地将车缓缓停靠在路边安全区域。
“昭宁……别,别哭……”他手忙脚乱地抽了好几张纸巾塞到她手里,声音因为无措和心疼而颤抖得厉害。
他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哭得如此绝望,感觉自己像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
他笨拙地在口袋里翻找,竟然摸出了一颗水果糖——也是他常备着,因为她偶尔会低血糖或者只是单纯想吃点甜的。
他把糖递过去,指尖都在发颤,语无伦次:“糖……吃颗糖好不好?吃了会舒服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求你別哭了……对不起……”
除了反复苍白的“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做什么才能减轻她的痛苦,哪怕一丝一毫。
沈昭宁哭得浑身脱力,颤抖着手接过那颗糖,剥开糖纸,将橙黄色的糖果塞进嘴里。
可是,味蕾仿佛失灵了。
她尝不到任何甜味,只有无边的苦涩顺着喉咙蔓延而下,堵得她几乎窒息。
糖果坚硬的棱角硌在牙齿上,像极了此刻她心碎的触感。
贺沉舟看着她空洞地含着糖,眼泪却依旧汹涌不止的模样,心如刀绞,只能一遍又一遍,徒劳地重复着那苍白无力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车厢内,助眠的音乐还在温柔地播放着,与沈昭宁崩溃的哭声和贺沉舟绝望的道歉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副无比残忍又令人心碎的画面。
去往民政局的这条路,从未如此漫长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