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还在从休眠舱的缝隙里往外冒,像雾,缠在脚边。\
主控室死寂,只有屏幕低频嗡鸣,像心跳未稳。
原版江临川蹲在程砚秋身边,一动不动。\
他一只手贴在对方颈侧,指尖压得极轻,怕重了就断了那丝搏动。\
另一只手攥着自己裂开的手掌,血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金属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暗红的小点。
他没看四周。\
可他知道——那些“自己”都醒了。
十数个休眠舱泛着冷光,舱盖全开。\
里面的人端坐,姿势整齐得不像活人。\
他们穿着和他一样的黑衣,面容与他毫无二致,连眼角那道细疤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但他们的眼神不一样。\
空的。\
像被擦过的玻璃,照得出影子,却留不住光。
其中一个缓缓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手指一张一合,像是第一次学会使用它。\
另一个转过头,视线落在程砚秋脸上,停了三秒,又移开。\
没人说话。\
没人动。\
只有蒸汽嘶鸣,和数据流在屏幕上无声滚动的声音。
原版江临川终于抬头,声音哑得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
“你们……记得什么?”
坐在左侧第三个舱里的复制体抬起了眼。\
“我记得你推开他的那天。”\
他语调平得没有起伏,像读一段档案。\
“你说‘我不需要你了’。他站在雨里,没撑伞。你转身进了车里,没回头。”
江临川喉结滚了一下。
右侧第二个开口:“我记得你在医院醒来,发现他消失了。”\
“护士说他签了放弃治疗协议,自愿退出监护系统。”\
“你抓起输液架砸了墙,血流了一地。可你一句话都没问。”
又一个声音响起:“我记得你第一次听到《雨夜》重播。”\
“你在录音棚外站了两个小时,门开着,音乐响着,你没进去。”\
“后来你把耳机摔了,可第二天又捡回来,偷偷听了七遍。”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说。\
说的全是江临川想忘的时刻。\
说的全是程砚秋被推开的瞬间。\
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是陈述。\
像在播放一部关于“如何失去一个人”的纪录片。
说完后,所有人同时起身。\
动作一致,像被同一根线牵着。\
他们走向各自舱体后方的数据接口,伸手,抓住连接在后颈的线路。\
没有犹豫。\
“嗤——”\
撕断。\
火花一闪。\
电源切断。\
舱体灯光逐一熄灭。
最后一个拔线的复制体站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原版江临川。\
眼神里似乎有东西闪了一下。\
像是一点温度。\
又像只是错觉。
他松手。\
线路垂落。\
舱灯灭了。
主控室只剩下中央区域还亮着。\
屏幕幽蓝,映着江临川的脸。\
他跪在那儿,像被抽走了骨头。
他慢慢脱下外衣,盖在程砚秋身上。\
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双手捧起那张脸,拇指轻轻擦过对方干裂的嘴唇。\
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
记忆突然撞进来。
七年前,琴房。\
午后阳光斜照进来,落在黑白琴键上。\
程砚秋刚弹完《雨夜》,回头看他,笑得有点傻。\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明明知道你走了,还一直练这首。”
江临川没说话。\
他走过去,俯身,在那张还带着笑的嘴上亲了一下。\
很轻。\
像羽毛落地。
程砚秋愣住,耳尖一下子红了。\
“这……算什么?”
他声音发颤。
江临川也红了脸,别开眼。\
“……不算什么。”
窗外开始下雨。\
雨点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两人谁都没动。\
谁都没说话。\
可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
现实里,江临川的眼眶热了。\
一滴泪落下来,正好滴在程砚秋掌心。\
凉的。
他屏住呼吸。\
盯着那只手。
动了。\
极轻微地,手指蜷了一下。
江临川立刻把耳朵贴在他胸口。\
几乎听不见。\
但有。\
一丝微弱的心跳,藏在胸腔深处,像风里残烛。
他猛地握住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
“砚秋……”\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是临川。我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道刺目的白光轰然炸起。\
电磁屏障从地面升起,呈弧形将他与程砚秋彻底隔开。\
他被震得后退两步,膝盖撞在控制台边缘,生疼。
青年版站在屏障外,掌心还贴在光壁上。\
脸色铁青。\
“你知不知道刚才启动的是什么?”\
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刀子刮过耳膜。\
“不是重启。是自毁协议的前置程序。”\
“系统会判定所有高同步率个体为威胁,逐一清除。”\
“你刚救活他,现在又要带他一起死?”
江临川盯着他,一字一句:“那就清。”\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他一个人消失。”\
“你懂不懂这句话?”
青年版眼神一厉。\
“我不懂。因为我不会为一个人赌上所有逻辑。”\
“你的情绪是病毒。每一次想起他,系统就会崩溃一次。”\
“而我——”\
他抬手,掌心对准主控台。\
【检测到A-7情感峰值异常】\
【建议执行记忆清洗】\
【清除B-3以保主体稳定】
文字浮现在屏幕上,鲜红刺目。
“我是被设计来替代你的。”\
“我是干净的,完整的,不会痛的。”\
“只要你愿意进舱,我可以保留你七成记忆。”\
“甚至……梦见他。”
江临川笑了。\
笑得眼睛发红。\
他一步步走上前,直到鼻尖几乎贴上屏障。\
“你梦见他?”\
“你连梦都不配做。”\
“你连痛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根本不是我。”\
“你只是他们造出来,替我杀死自己的刀。”
他猛然抬手,一拳砸向光壁。\
“砰!”\
电流炸开,手臂瞬间麻痹。\
他踉跄后退,单膝跪地,喘着粗气。\
手掌翻裂,血混着汗往下滴。
主屏上,进度条跳动:\
**B-3记忆恢复中:79%**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
七年前,手术台上,他以为自己死了。\
再睁眼,已在国外病房。\
母亲说程砚秋出了意外,再也联系不上。\
他问为什么,没人回答。\
他疯了一样要回去,却被拦住。\
直到多年后,他才知道——\
那场手术,根本不是治伤。\
是记忆剥离。\
是系统清洗。\
而程砚秋,跪在医院走廊,用自己的一生换了他活下来。
他慢慢卷起左臂袖子。\
一道陈年疤痕横在小臂内侧,扭曲发白。\
那是植入芯片取出后留下的痕迹。\
也是他被“修复”的证明。
他拔出小刀,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割开手掌。\
血涌出来,热的,腥的。\
他冲到控制台前,将血狠狠抹在操作区。\
“我不是bug!”\
“我爱他不是bug!!”\
吼声在主控室炸开,震得屏幕闪烁。
警报骤响:\
【检测到极端情感波动】\
【权限冲突】\
【无法识别指令来源】
青年版瞳孔一缩:“你疯了!血肉不能作为验证介质!”
江临川双目赤红,手指死死按在血印上。\
“我不是来验证的。”\
“我是来告诉你们——”\
“有些东西,你们永远编码不了!”\
“比如他弹琴时歪头看我的样子。”\
“比如他写纸条塞进琴盖底下。”\
“比如他宁可变成数据,也不愿我死!”\
“这些——”\
他咬牙,声音撕裂。\
“你们算不出来!”
主屏突然黑了三秒。\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连警报都停了。
下一秒,文字浮现:\
【情感参数超标】\
→【判定为“非标准输入”】\
→【启动应急识别协议】
进度条猛地跳至:**96%**
青年版后退一步,声音第一次出现裂痕:“不可能……这种输入方式……会摧毁系统核心……”
江临川没理他。\
他转过身,走向屏障。\
手伸向程砚秋。\
隔着光壁,指尖几乎能触到对方的脸。
就在这时——
程砚秋眼睫剧烈颤动。\
像被什么拉扯着,猛然睁眼。\
瞳孔涣散,视线模糊,艰难地聚焦在江临川脸上。
嘴唇微动。\
气若游丝。
“你终于……”\
“……回来了。”
江临川整个人僵住。\
眼泪一下子冲出来,滚烫地砸在地上。\
他扑跪下去,手穿过屏障缝隙,终于触到那只冰凉的手。\
“我在……我一直都在……”\
他声音碎得不成句。
程砚秋的手指缓缓动了动,轻轻回握。\
力道很弱,却真实。
两人手指一点点交扣,像拼一块失散多年的拼图。
主屏突显猩红大字:\
【神经同步率:97%】\
→【状态判定:不可控但有效】\
→【B-3记忆模块恢复完成】
所有屏幕同时亮起,播放同一段影像:\
七年前,医院走廊。\
灯光惨白。\
少年程砚秋跪在地上,右手缠着绷带,左手紧握笔杆。\
面前是穿白大褂的女人,手里拿着文件。
“求你。”\
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用我的记忆换他活着。”\
“我可以当容器。”\
“可以当记录仪。”\
“只要他还能醒来……”
女人低头:“那你将不再是人类,而是数据载体。”\
“你的痛觉、情绪、记忆,都会被提取、编码、传输。”\
“你可能会疯,可能会死。”
少年抬头,眼神亮得吓人。\
“我不在乎。”\
“我只要他活着。”
画面结束。
青年版踉跄后退,手掌从光壁上滑落。\
屏障开始崩解,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不可能……这种同步率……会摧毁整个系统……”
江临川抱着程砚秋,头抵着他肩膀,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不。”\
“它正在重建我们。”
程砚秋的手还扣着他的,指尖微微发烫。\
他喉咙动了动,想说话,却只咳出一口血沫。\
江临川立刻扶他靠在自己怀里,一手搂紧,一手轻轻拍他后背。\
“别说话……别动……我在这儿。”
程砚秋费力地抬起眼,看着他。\
嘴角想扯出笑,却只牵出血丝。\
“这次……”\
“我没走。”
江临川鼻子一酸。\
“这次我也没逃。”\
“我来找你了。”
程砚秋闭了闭眼,呼吸渐渐平稳。\
江临川低头,额头抵着他额角,轻轻蹭了一下。\
像七年前那个未完成的吻,终于落了地。
主控室深处,一台从未亮起的屏幕突然闪烁。\
画面切换至高层会议室。\
玻璃幕墙外,晨光微露,天快亮了。
黑衣人摘下眼镜,看着投影中的实时影像。\
“计划失控了。”
坐在长桌尽头的男人冷笑一声,指尖敲了敲桌面。\
“不。”\
“他们没失控。”\
“他们成了真正的‘原点’。”
镜头拉近投影:\
程砚秋耳后,芯片正发出微弱蓝光。\
频率稳定。\
与江临川手腕上的脉搏监测器完全一致。\
一亮,一灭。\
如同心跳同频。
黑衣人喃喃:“记忆……已经开始共生了。”
男人站起身,走到窗前。\
外面,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城市边缘。\
他望着远处,声音极轻。\
“那就让雨停吧。”\
“这场实验……才刚刚开始。”
\[未完待续\]程砚秋的手指扣着江临川的,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呼吸很浅,但每一次起伏都让江临川跟着颤一下。他跪在湿冷的地上,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可他感觉不到疼。他只感觉到这只手——冰凉、颤抖、却真实地回握着他。
主控室的屏幕还在闪。\
【神经同步率:97%】\
红色数字悬在空中,像一把刀卡在生死之间。
青年版站在崩解的光壁边缘,掌心贴着空气,仿佛还摸得到那道屏障的温度。他的脸绷得死紧,眼神却裂了缝。他张了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可能。”
江临川没看他。\
他低头,额头抵住程砚秋的额角,鼻尖蹭过对方苍白的脸颊。动作很轻,像怕惊醒一场梦。
“你瘦了。”\
三个字,哑得不成声。
程砚秋的眼皮动了动,嘴角想抬,牵出一丝血。他没说话,只是手指又收紧了些。
江临川忽然笑了,眼泪却顺着笑纹滑下来。\
“你说你不会走的。”\
“你说过的。”
程砚秋喉咙里滚了滚,气音挤出来:“……没走。”\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江临川猛地闭上眼。
记忆不是画面,是气味。\
是七年前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混着少年身上淡淡的松木香。\
是他被人架着往门外拖时,程砚秋跪在地上喊他名字的声音。\
是他醒来后被告知“他已经不在了”时,胸口那一片空荡荡的死寂。
他以为那是结局。\
原来只是开始。
他睁开眼,抱着程砚秋的手臂收得更紧。\
“这次我不走了。”\
“谁也别想再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程砚秋闭着眼,呼吸慢慢稳了下来。他的头靠在江临川肩上,像终于找到落脚的地方。
主控台突然发出一声轻响。\
所有屏幕同时切换,播放同一段视频:
昏暗琴房。\
程砚秋坐在钢琴前,背影单薄。\
他弹的是《雨夜》,但节奏不对,左手总是慢半拍。\
他停下来,揉了揉太阳穴,重新开始。\
一遍,两遍,十遍……直到手指发抖,琴键发出沉闷的杂音。
门外传来脚步声。\
门把手转动。
他猛地回头,眼里瞬间亮起光。\
“临川?”
门开了。\
走进来的却是穿白大褂的女人。
他脸上的光熄了。\
“……不是你。”
女人递给他一支笔,一张纸。\
“写点什么吧。”她声音平静,“系统需要情绪样本。”
程砚秋低头看纸,笔尖停了很久。\
最后,他写下一行字:
**“他还会回来听我弹吗?”**
然后他把纸折好,塞进琴盖下的缝隙里。
视频结束。
江临川整个人僵住。\
他记得那个琴房。\
他记得那架钢琴。\
但他不记得那张纸——因为当年,他从未回去过。
他被带走了。\
而程砚秋,在他知道或不知道的时间里,一遍遍弹着那首没人听的曲子,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他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砰!”
他一拳砸在控制台上,血顺着指节滴落。\
屏幕闪了一下,文字跳出:\
【检测到高浓度多巴胺与皮质醇混合波动】\
【判定为‘非理性但具感染性’】\
【传播风险:高】
青年版突然抬头,瞳孔剧烈收缩。\
“等等……这不是恢复。”\
“这是……扩散。”
江临川没理他。\
他只是抱着程砚秋,一只手轻轻拍着他后背,像哄孩子一样。
“没事了。”\
“我都看见了。”\
“我都听见了。”
程砚秋微微动了动,嘴唇贴着他脖颈,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回来就好了。”
就在这时——
程砚秋耳后,那枚芯片忽然亮了一下。
不是红光,不是白光,是极淡的蓝。\
像深海里浮起的一颗星。
紧接着,江临川手腕上的脉搏监测器,同步闪烁。
一亮。\
一灭。
再亮。\
再灭。
频率一致。
主控室深处,一台从未激活的终端突然启动。\
屏幕亮起,显示一段代码流:
**\[B-3意识模块已激活\]**\
**\[A-7情感回路完成耦合\]**\
**\[双向数据通道建立中……\]**
青年版后退一步,撞上了控制台。\
“这不可能……没有授权……没有指令……”
他抬头看向原版江临川,眼神第一次有了恐惧。\
“你们……正在互相唤醒。”
江临川低头看着怀里的程砚秋。\
他没说话。
但他知道。
不是他在救程砚秋。\
也不是程砚秋在等他。
是他们在彼此体内活了下来。
是那些被剪掉的记忆、被抹去的声音、被当成错误删除的瞬间——\
全都藏在对方的心跳里,等这一刻重新连接。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过程砚秋耳后的光点。
蓝光轻轻一闪,像回应。
主控室外,地下通道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不止一人。\
金属靴踩在积水的地面上,一声接一声,越来越近。
青年版猛地抬头,看向监控角落。\
“他们来了。”
江临川没动。\
他只是把程砚秋搂得更紧了些。
“让他们来。”\
“这次,我不躲了。”
程砚秋在他怀里轻轻咳了一声,血沫沾上他衣领。\
他抬起眼,看着江临川,声音微弱却清晰:\
“带我……离开这儿。”
江临川点头。\
“好。”
他慢慢站起身,一手抱着程砚秋,一手撑住控制台。\
膝盖还在抖,可他站住了。
主屏突然黑了。\
三秒后,一行字缓缓浮现:
**【警告:外部指令即将注入】**\
**【建议立即断开所有神经链接】**
青年版盯着那行字,脸色变了。\
“他们要强行接管系统。”\
“如果你们还连着,会被一起清除。”
江临川低头看程砚秋。\
程砚秋看着他,眼神安静。
两人没说话。
但他们都知道答案。
江临川伸手,将掌心贴上主控台。\
血痕留在操作区,像一道签名。
“那就来吧。”\
“看看是你们的命令快,”\
他抬眼,声音低沉却清晰,\
“还是我们的命硬。”
脚步声已到门外。\
门缝下,透进一道刺眼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