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句“朕的晚膳，通常没什么滋味”像一枚冰冷的玉印，悄无声息地摁在了京城紧绷的局势之上。

门合拢，破屋彻底沉入黑暗。李慕白在窗边站了片刻，直到巷口那辆马车的最后一丝声息也湮灭在夜雾里。他返身，并未点灯，径直走到屋角那堆前身遗留下的、花花绿绿的脂粉盒旁，手指探入最底层，摸出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

那是一面边缘粗糙、未经打磨的铜镜碎片，比巴掌略大，映不出完整人像，只能照见局部的、扭曲的细节。

他走到灶膛边，借着那点将熄未熄的残烬微光，举起碎片，镜面斜斜对上自己的脸。

光晕昏蒙，镜中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额角那道浅疤，在明暗交界处异常清晰，像一道决绝的分界线，割裂了昏聩的过往与未卜的前方。

黑暗中，他无声地咧了咧嘴，白牙在昏暗中闪过一道微光，冰冷，锐利，像一个在荒原上嗅到血腥气、悄然绷紧肌肉的孤狼。

“没滋味？”他对着镜中那道疤，低声自语，气息拂动残烬，激起几点星火，“那就……换个吃法。”

……

皇帝的沉默，如同巨石投入深潭，表面的涟漪尚未平复，水底下的暗流已疯狂涌动。

弹劾无效，圣意难测，这种悬而不决的状态，比直接的雷霆震怒更让某些人寝食难安。他们习惯了在规则的网中游刃有余，如今却撞上一块毫无章法、甚至可能反过来撕碎渔网的石头。

恐惧催生极致的狠毒。

“不能再等了！”密室内，王老太爷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狰狞可怖，几日之间，他仿佛又苍老了十岁，眼下的青黑脂粉难掩，“陛下态度暧昧，那姓李的小畜生分明是得了默许！再让他活下去，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可……陛下那里……”有人迟疑。

“陛下？”王老太爷冷笑一声，烛火在他眼中投下疯狂的影子，“陛下要的是平衡，是敲打，不是要掀翻所有人的饭桌！若那小子‘意外’死了，陛下难道会为了一个死人，真的彻查到底，动摇国本吗？届时，一切自然会回到正轨！”

“意外？”另一人沉吟，“那小子邪门得很，寻常手段怕是……”

“寻常手段？”王老太爷声音压得极低，却淬着毒，“他不是倡言‘原生’吗？不是连脂粉之气都闻不得吗？那便让他……死得‘原生’一点！”

一条恶毒的计划在密室低语中迅速成型。他们要利用李慕白自己树立起的“旗帜”，将他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更要借此将“原生”这个概念污名化，彻底掐灭一切偏离他们掌控的可能。

……

次日，一个消息如同毒蔓，悄然在京城某些暗巷流窜。

消息称，那位被钦点“原生”的李公子，并非真的厌恶脂粉，而是因其体质特殊，沾染某些极其罕见的“原生”草木精华后，会诱发一种可怕恶疾，浑身溃烂，容貌尽毁，死状极其可怖。而他，正暗中搜寻这些“原木”，意图不详。

消息编得有鼻子有眼，甚至指出了几种南方深山才有的、名称古怪的植物。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股流言则在那些因李慕白而看到一丝曙光的底层百姓和“丑容者”间悄悄传播：李公子手握一种上古秘方，需以几种特殊“原木”为引，可配制出焕发真正“原生之美”的神药，能洗尽铅华，返璞归真。

两股流言，一阴一阳，一毁一盼，精准地 targeting 不同的人群，却都指向了同几种稀有的“原木”。

“听说了吗？李公子需要那个……叫什么‘鬼哭藤’的东西？” “不是说沾了会烂脸吗？” “屁！那是贵人怕咱们变美编的瞎话！李公子那是要炼真本事的药！” “真的？那……那得想办法弄点啊……”

贪婪与希望，在某些刻意引导下，开始悄然滋生。

李慕白依旧闭门不出，仿佛对外界暗涌毫不知情。他只是读书，吃饭，照料屋后那一片日渐青绿的菜畦。

第三日黄昏。

巷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很快又平息下去。

一个身影，踉跄着扑到李慕白的破木门前，呼吸急促，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恐和激动。那是个面色蜡黄、衣着破烂的年轻人，眼神却亮得骇人，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尺许长的东西。

他哆嗦着，抬手想敲门，却又不敢。

门却从里面吱呀一声开了。

李慕白站在门内，目光落在年轻人怀里那散发出淡淡奇异腥气的包裹上，又抬起，看向年轻人那双交织着渴望与恐惧的眼睛。

“李、李公子……”年轻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怀中包裹高高举起，声音发颤，“小的……小的千辛万苦……从南疆弄来的……‘鬼哭藤’！求公子……求公子赐药！小的不想再被人叫丑八怪了！求您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在寂静的巷子里传出老远。几个零星的邻居推开窗缝，偷偷张望。

李慕白没有接那包裹，只是看着年轻人：“谁告诉你，我需要这个？”

年轻人一愣，眼神闪烁：“都、都这么说……说公子您有秘方……能、能让人脱胎换骨……”

“哦。”李慕白应了一声，视线越过年轻人，扫向巷子深处几个迅速隐没的鬼祟身影。“这藤，”他淡淡问，“你知道碰了会如何？”

年轻人脸上掠过一丝恐惧，但旋即被疯狂的渴望压倒：“他们……他们是吓唬人的！公子您一定有办法化解的，对不对？您……”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李慕白伸出了手，并非接过那包裹，而是直接掀开了破布的一角。

一截扭曲如蛇、色泽暗紫、表皮布满诡异白点的枯藤暴露在夕阳下，那股奇异的腥气骤然浓烈起来。

远处偷看的邻居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猛地关上了窗。

那年轻人也是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

李慕白的手指却已触碰到了那暗紫色的藤身。

一瞬间，周围死寂。连风都仿佛停了。

年轻人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李慕白的手指，既期待又恐惧地等待着某种反应——或是神迹，或是惨剧。

李慕白的手指在那诡谲的藤身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收回，举到眼前看了看。指尖沾染了一点细微的暗紫色粉末。

他抬眼，看向面无人色的年轻人，语气依旧平淡：“毒性一般，沾皮肤会麻痒，误食半日内呕血不止。烂脸？没那么容易。”

年轻人彻底呆住，张着嘴，像个傻子。

李慕白却已转身，从门后拿出那面边缘粗糙的铜镜碎片，塞到年轻人手里。

“看看。”

年轻人茫然低头，看向镜中——那张蜡黄、布满愁苦和卑微、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有些浮肿的脸。

“看够了吗？”李慕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有什么情绪，“你缺的不是变成另一个人的药。”

他伸手，将那包“鬼哭藤”拿过来，随手丢在墙角，那堆废弃的脂粉盒旁。

“你缺的，是能让你吃饱饭，直起腰，敢对着嘲笑你的人骂一句‘去你妈的’的胆子。”

年轻人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握着铜镜碎片的手剧烈颤抖。

李慕白不再看他，目光投向巷口。那里，几个穿着体面、看似路过的人正脸色铁青地匆匆离去，背影仓皇。

“东西我收了。”李慕白对那年轻人道，“明天清晨，去南城瓦子口，找一家新开的‘百草棚’，说是李慕白让你去的，那里缺个捣药的伙计，管饱饭。”

年轻人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混浊地淌过肮脏的脸颊。他猛地磕了一个头，爬起来，抓着那面铜镜碎片，踉踉跄跄地跑走了，一边跑一边用袖子狠狠擦着脸。

李慕白弯腰，捡起那包“鬼哭藤”，打开，仔细看着那暗紫色的邪异枯藤。

他凑近，极轻地嗅了一下那奇异腥气的最核心处。

然后，他扯了扯嘴角。

“鬼哭藤？”他低声自语，指尖微微用力，捻碎了一点暗紫色的表皮，露出内里一丝极难察觉的、人为添加的朱砂色细末。

“改名叫‘鬼笑藤’更合适。”

他拿着那包藤，走进屋内，关上了门。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

远处的王府深处，有人砸碎了心爱的玉壶春瓶。

“废物！一群废物！！”王老太爷的咆哮声在厚重的帷幕后闷闷传来，“他怎么会认得？！还当场点破毒性？！那添进去的赤蝎粉呢？他怎么可能没反应？！”

地下跪着的人瑟瑟发抖：“小、小的不知……他确实碰了，也确实闻了，可、可就像没事人一样……”

“没事人？”王老太爷气得笑起来，声音森寒，“好……好得很！看来，是真不能留了！”

烛火猛地一跳，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狰狞。

“既然‘意外’不了……”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点犹豫被狠绝取代，“那便，让他死得‘名正言顺’！”

网，正在收紧。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