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爷的骤然倒下,像一块巨石砸入表面平静、内里早已沸腾的油锅。金銮殿上瞬间乱作一团。惊呼声、脚步声、太医被急促传唤的尖嗓门,搅碎了先前那几乎凝滞的死寂。几个与王家休戚相关的官员面无人色地扑过去,七手八脚搀扶那具突然失去意识、脸色紫绀的躯体,慌乱中甚至撞倒了殿角的仙鹤烛台,哐啷一声,烛火摇曳,阴影乱舞。
一片混乱的中心,李慕白依旧站着。青布衣在满殿锦绣慌乱中,像一枚钉死在地上的冷钉。他看着那片混乱,看着王老太爷被抬下去时微微抽搐的腿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番将人直接气晕厥的诛心之言,与他毫无干系。
御座之上,老皇帝的目光越过这片狼藉与喧嚣,始终落在李慕白身上。那目光深沉,裹挟着雷霆过后的死寂,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审度。他没有去看被抬走的王珣,也没有出声呵止殿内的混乱,只是静静看着。
直到王老太爷被抬出殿门,那令人窒息的咳嗽声远去,殿内才渐渐重新安静下来。留下的官员们脸色各异,惊魂未定,不少人偷偷去觑皇帝的脸色,又飞快低下头,心中惊涛骇浪。谁也没想到,这场精心策划、本该将李慕白彻底钉死的“咨问”,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收场。
皇帝终于动了动。他微微抬手,旁边侍立的内侍立刻尖声道:“肃静!”
所有杂音彻底消失。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垂首屏息的百官,最后,依旧定格在李慕白身上。
“李慕白。”皇帝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王珦所言,虽有过激之处,然其心亦是为国。你之所言,亦非全无道理。”
这话让所有人心头一跳。陛下这是……各打五十大板?
“然,”皇帝话锋一转,声音沉了下去,“朝堂之上,终非市井吵嚷。美之标准,关乎国体民生,非一人一言可决,亦非意气之争可定。”
李慕白微微抬眸,看向御座。
“朕,给你一个机会。”皇帝的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亦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停顿了一下,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入每个人耳中。
“朕命你,彻查徐公一案之余,一并厘清这京城‘美’之一道,所有盘根错节,所有藏污纳垢。”
殿内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抽气声!
彻查徐公案已是捅了马蜂窝,如今竟还要将整个相关利益链条连根拔起?!这等于将一把尚方宝剑,递到了这个来历不明、行事乖张的狂徒手中!
“一应涉案人员,无论品阶勋爵,皆可查问。一应相关账目、档册、医馆、工坊,皆可调阅。遇阻挠者,以抗旨论处。”皇帝的声音冰冷,如同铁律,“朕,要看到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结果。”
“李慕白,你可能做到?”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这一次,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疯狂的嫉妒、以及冰冷的恐惧。
李慕白迎着皇帝的目光,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拱手,行了一礼。动作依旧算不上多么标准恭敬,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查案子,”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加钱。”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连皇帝似乎都怔了一瞬。
“……哦?”皇帝挑眉。
“陛下给的饭,只够我一个人吃。”李慕白直视御座,语气理所当然,“查这种事,一个人不够吃。”
死寂之中,隐隐有人牙关咯咯作响的声音。
皇帝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沉静的、不见底的光,良久,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准。”皇帝吐出一个字,“一应用度,宫内支应。另,调一队监察使,听你调遣。”
“谢陛下。”李慕白放下手。
“退朝。”皇帝不再多言,起身,拂袖而去。
内侍尖细的“退朝”声响起,百官如梦初醒,慌忙跪送。再抬头时,御座已空,只余下殿中那道青布身影,以及无数道复杂至极、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
李慕白转身,无视那些目光,径直向殿外走去。官员们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眼神惊疑不定,仿佛在看一个移动的灾祸,或是一把出鞘的、不知会砍向何方的利刃。
宫门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的飞檐。一辆比来时更宽敞些、却依旧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那里,车旁站着两名身着玄色劲装、面色冷硬如铁的监察使,见到他出来,无声抱拳。
李慕白脚步未停,登上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一切窥探。马车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声音沉闷。
车内,李慕白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王老太爷倒下时那张紫绀的脸,闪过皇帝那深沉难测的目光,闪过朝堂上那些或愤怒或恐惧的面孔。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指尖干净,没有任何痕迹。
但他知道,从接过那柄无形“剑”的那一刻起,他的手,就不可能再干净了。
马车并未驶回那间破屋,而是拐入了一条僻静的巷道,停在一处看似普通的宅院后门。一名监察使低声道:“李大人,此处暂做歇脚,一应卷宗稍后便送至。”
李慕白下车,走进那宅院。院子不大,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透着一种冷硬的实用气息。他走进书房,桌上已堆起了半人高的卷宗,墨迹犹新,显然是刚刚调集而来。
最上面一卷,封面写着《徐公案初录》。
他拿起那卷卷宗,走到窗边,推开窗。潮湿阴冷的风灌入,带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他翻开卷宗第一页。
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冰冷的文字:徐公,本名徐方,原籍……师从……何时入京……以何成名……与各方往来……
卷宗记录详尽,却也只是流于表面。真正的暗流,藏在字里行间,藏在那些语焉不详的关联与巨额的资金流向里。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行稍作停顿:“……与王珦府上采买管事往来密切,多有珍奇药材、异域香料输送,账目皆以‘养容’之名走公账……”
王珦。王老太爷。
窗外,第一滴雨砸在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紧接着,雨点密集起来,噼里啪啦,敲打着屋檐地面,很快连成一片雨幕,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李慕白合上卷宗,看向窗外雨幕。
雨声嘈杂,却仿佛盖不过此刻京城无数宅邸深处,某些人惊慌失措的低语、瓷器碎裂的脆响,以及更加隐秘急促的脚步声。
网已经撒下。
雨水能冲刷血迹,也能让隐藏的泥泞,暴露无遗。
他拿起另一卷关于京城各大脂粉工坊背后东家关联的卷宗,走回桌边,就着窗外昏暗的天光,坐了下来。
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