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寿宴前日,库房侧院
朱门之外,车马如龙,却又异常安静。没有喧哗的寒暄,只有压低嗓音的吩咐和箱笼落地沉闷的声响。一抬抬扎着红绸却难掩贵重的礼箱,流水般从王府侧门悄无声息地运入。负责登记造册的王府长史和几位账房先生,笔尖在名册上飞快移动,额角却隐隐见汗——不是累的,是惊的。
礼单上的名目琳琅满目,却字字千金:
“李尚书:东海红珊瑚树一尊(三尺余高),前朝孤本《山河舆图》一套,金锭五百两。”
“王侍郎:羊脂白玉观音像(整玉雕成),江南织造局云锦十匹,明珠一斛。”
“刘御史:名家古画《雪夜访戴图》(疑似真迹),紫檀木镶宝石屏风一架,银票三千两。”
……
往日里在朝堂上哭穷诉苦、恨不得把官袍补丁亮出来的诸位大人,此刻的“心意”一个比一个厚重扎眼。送礼的管家仆从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递上礼单时声音恭谨至极,却不敢多看端坐于厅中主位的那人一眼。
赵渊今日难得穿了身绛紫常服,而非亲王隆装,少了几分威严,却多了些闲适。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目光偶尔扫过院中堆积如山的礼品,听着长史低声禀报。
每当一份厚重的礼单唱名完毕,赵渊便会抬眼,精准地看向代表某位官员前来的心腹管家,嘴角徐徐绽开一抹笑意。那笑容不同于他平日朝堂上的冷峻,也不同于府中偶尔的温和,而是极其明亮、真挚,甚至带着几分惊喜般的灿烂。
“李大人太破费了,这红珊瑚……罕见,罕见啊。本王甚是喜爱,回去务必替本王多谢李大人美意。” 他声音朗朗,笑意从眼角眉梢流淌出来,仿佛真的被这份厚礼取悦。
“王侍郎有心了,这玉观音玉质温润,匠心独运,恰合本王眼缘。听闻王侍郎近日为衙门公务操劳,还有心记挂本王生辰,本王感念。”
“刘御史竟寻得此画?本王慕名已久!御史清风峻节,所赠之物亦如此风雅脱俗,好,好!”
他对着每一位“慷慨解囊”的官员代表,都给出了 “精准、高度个人化、且情绪饱满”的反馈。不是敷衍的“多谢”,而是具体点出礼物的珍贵或雅致,并巧妙关联到送礼官员本人(无论是“操劳”还是“风雅”),将收礼的姿态做得仿佛是在接受一份沉甸甸的、备受感动的“情谊”。
那份笑容太过炫目,态度太过和煦,与靖王一贯冷硬的形象反差巨大。收到反馈的管家们无不受宠若惊,连声称“不敢”,背上却莫名泛起一层寒意,慌忙退下。
王府外,几条街巷之外的茶楼雅间
几位提前送了礼、派了心腹前去、自己则聚在此处等消息的官员,听完管家们带着几分恍惚的回报,面面相觑,脸上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添惊疑。
“靖王……真的说了那么多…体己话?” 一位侍郎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压低声音,“下官在朝为官十几年,见过王爷冷笑、讥笑、皮笑肉不笑,何曾见过他如此…如此春暖花开般地笑过?还对着我那管家夸了半天玉观音的雕工?这…这比骂我一顿还让人心里发毛!”
另一位尚书大人捻着胡须,眼神惊惧:“事出反常必有妖。靖王是何等人物?那是杀伐决断、寸草不留的主儿。他会因为区区寿礼就这般喜形于色?这笑容底下…怕不是记着咱们的‘心意’有多厚,将来…秋后算账的账本就有多沉吧?” 他越想越觉得那笑容里藏着一把冰冷的尺子,正在丈量他们血肉的分量。
“王尚书所言极是,” 旁边一位都御史苦笑摇头,他素以刚直(至少表面)著称,此番也忍痛送出了珍藏的古画,“靖王这一手……可怕啊!他若是冷脸收下,甚至训斥我们铺张,我们反倒能辩白几句,或是心疼之余暗骂他假清高。可他偏偏……笑纳了,还笑得如此真心实意,给足了脸面。这让我们如何自处?这礼送得,是掏空了家底儿,还被他用笑脸架在火上烤……往后在他面前,还能直起腰杆说话吗?他若有所命,我们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一位年纪稍轻、送了巨额银票的官员哭丧着脸,喃喃道:“我现在倒宁可他骂我‘行贿’、‘奢靡’……至少罪名清楚。他这一笑……我晚上都要睡不安稳了,总觉得这笔钱不是买了平安,是买了个不知道何时会炸的惊雷……”
“哼,” 角落里,一位素来与赵渊政见不甚相合、此番也被迫大出血的官员,阴恻恻地吐槽,“有什么难懂的?咱们这位靖王殿下,不过是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和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进了库房,心里乐开了花罢了!什么王爷气度?见了钱,不一样笑得见牙不见眼?说到底……”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深深的无奈与折服:
“不愧是纵横朝堂这么多年的靖王。这‘伸手不打笑脸人’,‘笑纳厚礼以观人心’的套路……玩得真是炉火纯青。他哪里是在收礼?他这是在给咱们所有人……称重呢。”
此话一出,雅间内一片死寂。所有官员都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仿佛那个遥远王府中灿烂的笑容,已经化作了一张细密的大网,将他们连同他们的“心意”,牢牢网在了中央。那不是收到礼物的喜悦,而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洞若观火的从容,以及一种用温柔笑脸行使的、毫不留情的支配。
王府内院
青儿听着隐约前院传来的动静,看着侍女端上的、记录着惊人礼单的简要抄录,走到赵渊身边,轻轻为他按揉太阳穴:“夫君今日……笑得脸都僵了吧?难为你了。”
赵渊握住她的手,脸上那令人胆寒的灿烂笑容早已收起,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深邃,只是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和淡淡的疲惫。
“僵一些无妨,” 他声音低沉,“让他们看清楚‘代价’,也记住这‘笑脸’。银子、宝物入库,方能换成米粮工具,去救急防灾。至于他们的不安和揣测……” 他微微合眼,“便是最好的缰绳。接下来推行赈灾方略,阻力会少很多。他们怕我,总比不怕我,却让百姓活不下去要好。”
“只是,” 他缓缓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这‘靖王’之名,从此在这些人心里,怕是更要与‘阎罗笑面’、‘深沉难测’连在一起了。”
青儿将脸颊轻轻靠在他肩头:“但在我心里,夫君永远是那个愿意为苍生敛起锋芒的太阳。”
赵渊微微一笑,这次是真正温存的、放松的笑意。前院堆积如山的财富与人心算计,仿佛都被隔绝在了这方静谧的天地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