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迟朔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车辆的尾灯拉成长长的红色光带，喧嚣的城市噪音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他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怀中那本硬壳笔记本上，它的重量、它的触感，以及它所*承载的那份沉重到几乎令他窒息的情感。

　　周祈野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他看着陆迟朔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了平日里的张扬不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肃穆的迷茫和一种正在疯狂滋长的、连陆迟朔自己可能都未曾完全理解的急切。

　　“儿子……”周祈野试探性地开口，“要不……你先缓缓？这事儿太他妈……震撼了，得消化消化。”

　　陆迟朔像是没听见，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封面边缘，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沈砚指尖的温度，一种冷冽的、却又能灼伤人的温度。

　　他又一次，极其缓慢地，翻开了第一页。

　　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张泛黄的童年照片上。缺了门牙的自己笑得像个傻孢子，而旁边的沈砚，哪怕浑身是泥，眼神里也已经有了日后那种冷静自持的雏形。

　　【他先哭的，我忍住了。（但他哭起来比较有用，老师先哄的他。）】

　　这行工整的小字，此刻读来，竟品出了一丝极淡的、属于沈砚式的委屈和……纵容？

　　陆迟朔的心脏像是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不疼，却酸胀得厉害，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小沈砚绷着小脸，强忍着眼泪，看着老师先去哄那个哭得更大声的“罪魁祸首”。

　　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速度慢得近乎煎熬。

　　那张38分的数学卷子。他记得自己当时恼羞成怒，觉得沈砚给他讲题时那种平静无波的眼神像是在嘲讽他的愚蠢，于是狠狠地把卷子揉成一团。

　　他以为那代表着一刀两断的决绝，却不知道对方默默捡回来，摊平，在每一个红叉旁边，写下了比课堂上老师讲的更清晰易懂的步骤，甚至还在思考【下次该换种方式讲】。

　　一种巨大的、迟来的羞愧感席卷了陆迟朔。他这些年都在干什么？他用愤怒和对抗来掩饰自己的落后和笨拙，他把沈砚所有的靠近和关注都扭曲成挑衅和管束。

　　他像一只炸毛的刺猬，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那个试图靠近的人，却从未想过，对方可能只是想看看他柔软的肚皮是否安好。

　　还有那张他怒气冲冲写下的【沈砚你他妈少管老子！】的纸条。

　　下面那三个冷冰冰的【未执行】。

　　现在想来，那不是挑衅，不是轻蔑。那是一个承诺。一个沈砚对自己许下的、沉默而固执的承诺——【就算你这样说，我还是会管你】。

　　陆迟朔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湿热。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天空，死死咬着牙，把那股丢人的泪意逼了回去。

　　周祈野看着他这副样子，吓得话都不敢说了，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那片干枯的银杏叶上。

　　【上周。他翻墙逃课，跳下来时撞到了银杏树。这片叶子落在他头发上。他没发现。】

　　连他自己都忽略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未曾留意过的细微之物，在另一个人眼里，都是值得收藏的宝贝。

　　这不是记录。

　　这不是观察。

　　这是……这是……

　　那个呼之欲出的词语，如同海啸般在他脑海里轰鸣，再也无法压抑。

　　是喜欢。

　　是漫长、沉默、笨拙又固执到了极点的喜欢。

　　沈砚那个冰山！那个永远用分数和规则说话、仿佛没有人类感情的沈大学神！竟然用这种方式，偷偷喜欢了他……这么多年？

　　而他呢？

　　他回报了什么？

　　争吵、挑衅、恶语相向、视若仇敌。

　　陆迟朔猛地合上笔记本，发出的声响吓了周祈野一跳。

　　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的迷茫和脆弱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所取代。那双总是桀骜不驯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两簇火焰.

　　他必须找到沈砚。

　　不是明天，不是一会儿，就是现在！立刻！马上！

　　他欠下的不是一句道歉，而是一个答案。一个沈砚等待了或许很久很久的答案。

　　“他家？”陆迟朔像是问周祈野，又像是问自己，声音沙哑，“不……他不会回家。他不想让我找到的时候，我去他家堵他也没用。”

　　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所有沈砚可能去的地方。图书馆？这个时间可能关门了。书店？常去的那家今天歇业。

　　学校？晚自习时间，但沈砚刚打完架，身上还有尘土，他会回教室吗？

　　“操场。”陆迟朔突然笃定地说道，“或者体育馆后面的那条僻静走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去那里一个人待着。”

　　那是很久以前，他还愿意跟着沈砚屁股后面跑的时候偶然发现的秘密。这么多年，他竟然还记得。

　　周祈野目瞪口呆：“啊？陆儿子你连这都知……”

　　话没说完，陆迟朔已经再次冲了出去。这一次，他的方向明确，速度更快，像一枚脱膛的子弹，义无反地射向那个他必须抵达的目的地。

　　周祈野只能再次拔腿狂追，内心疯狂呐喊：这世界真是太疯狂了！砚哥是个隐藏的痴汉！朔哥像个突然开窍的火箭！只有我！只有我像个**一样在跑马拉松！

　　陆迟朔穿过熟悉的校门，无视了门卫的阻拦，直接翻墙而入，掠过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朝着后方昏暗的操场和体育馆区域狂奔。

　　夜晚的校园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他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喘息声。

　　体育馆后面那条长长的走廊没有灯，只有远处路灯投射过来的微弱光线，勾勒出斑驳的墙体和柱子的轮廓。

　　就在那光影明灭的交界处，一个清瘦的身影倚靠在墙上，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看天边刚刚冒头的稀疏星子。

　　是沈砚。

　　他已经换了一件干净的校服外套，脸上的灰尘洗净了，眼镜也重新戴得端正，整个人看起来和平时那个一丝不苟的学神别无二致，仿佛不久前那个出手凌厉、将陆迟朔掼倒在地、气息微喘的人只是一个幻影。

　　但他独自一人站在这里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却莫名透出一种罕见的孤寂和……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在等。

　　等一个或许不会来的答案。

　　陆迟朔猛地停住脚步，剧烈的奔跑让他胸腔灼痛，喉咙干涩。他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一眨不眨。

　　周祈野终于连滚带爬地追到，看到远处阴影里的沈砚，立刻识趣地刹住车，猛地躲到一根大柱子后面，捂住嘴，连呼吸都放轻了，只露出一双激动得闪闪发光的眼睛。

　　来了来了！终极对决要来了！

　　陆迟朔直起身，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呼吸。他握紧了手里的笔记本，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身影走去。

　　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砚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陆迟朔看到，在他走近时，沈砚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他在紧张。

　　这个发现让陆迟朔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又撞了一下，酸软得厉害。

　　他走到沈砚面前，距离很近，能看清对方镜片上反射的微光，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刚洗过脸的香皂气味。

　　空气凝固了。两人都没有先开口。

　　陆迟朔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笔记本，然后又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沈砚。沈砚也终于缓缓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回视他，那平静之下，是只有陆迟朔此刻才能感知到的暗流涌动。

　　陆迟朔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锈住了，发不出声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猛地将手里的笔记本递了过去，动作有些僵硬，甚至带着点豁出去的莽撞。

　　沈砚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没有接，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又抬眸看向陆迟朔，眼神里带着询问。

　　陆迟朔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看完了。”

　　沈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等待着他的下文。那沉默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陆迟朔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艰难地说道：

　　“答案……我……”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挣扎而混乱，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汇聚成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沈砚：

　　“我的答案是……我输了。”

　　沈砚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陆迟朔却像是打开了某个闸口，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急切：“打架，我输给你了！心……心我也输给你了！沈砚……你赢了！你早就赢了！赢了十几年了！”

　　他声音越来越大，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是我蠢！是我瞎！是我他妈像个**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还跟你吵！跟你闹！你……你……”

　　他越说越激动，眼睛红得吓人，却死死瞪着沈砚，不肯移开视线：“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记这些干什么？！你捡这些破烂干什么？！你……你……”

　　他想问“你为什么要喜欢我这样的混蛋”，想问“你凭什么喜欢我这么久”，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一声压抑的低吼，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沈砚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像是被困兽般的少年，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听着他语无伦次却滚烫无比的“答案”。

　　许久，沈砚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拂过，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本笔记本，而是轻轻握住了陆迟朔递着笔记本的、微微颤抖的手腕。

　　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却让陆迟朔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却没有挣脱。

　　“没有为什么。”沈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走廊的寂静，也打破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冰墙，“只是想记着。”

　　他的目光落在陆迟朔脸上，镜片后的眼神深邃而复杂，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终于不再隐藏，缓缓流淌出来。

　　“关于你的一切，”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更重地砸在陆迟朔的心上，“我都想记着。”

　　陆迟朔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他看着沈砚，看着那双终于不再平静无波、而是盛满了某种他从未见过的情绪的眼睛。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安静无声。

　　只有手腕上微凉的触感，和胸口那颗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的心脏，在轰鸣着同一个答案。

　　躲在柱子后的周祈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激动得浑身发抖，内心疯狂尖叫：啊啊啊啊啊！说了！真的说了！砚哥A上去了！朔哥懵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这辈子值了！

　　月光和远处路灯的微光交织，勾勒出两个少年对视的身影。

　　一个激动失措，眼眶发红。

　　一个冷静依旧，眼底却已波涛汹涌。

　　那本记录了漫长时光与无声爱恋的黑色笔记本，还紧紧握在陆迟朔的手中，但它所承载的所有秘密，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它唯一的、迟来的解。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却不再是之前的凝固和紧张，而是掺杂了太多无法言喻的情绪，尴尬、羞窘、震撼，以及一种破土而出的、全新的东西。

　　陆迟朔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沈砚握住的地方像着了火，那火苗顺着血管一路烧遍全身，烧得他头脑发昏，耳根滚烫。

　　沈砚……握着他的手。

　　沈砚说……关于他的一切，都想记着。

　　这他妈……比任何直白的情话都让人招架不住！

　　沈砚看着他这副呆若木鸡、满脸通红的样子，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极轻地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快得让人捕捉不到。

　　他松开了握住陆迟朔手腕的手，恢复了那种惯常的、略带疏离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个主动触碰和近乎告白的人不是他。

　　但空气中残留的悸动却无法轻易散去。

　　“笔记本，”沈砚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清，“你自己处理。”

　　陆迟朔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样把手缩回来，怀里的笔记本抱得更紧，结结巴巴地说：“处、处理？怎么处理？”

　　“随你。”沈砚淡淡道，“烧了，扔了，或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陆迟朔通红的脸，“……继续留着。”

　　继续留着？

　　陆迟朔低头看着这本仿佛有千斤重的笔记本，心脏又是一阵狂跳。这里面是他十几年的黑历史，也是沈砚十几年的……心意。烧了？他怎么可能舍得！扔了？那他妈还是人吗！

　　“我……我留着！”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大的吓了自己一跳，然后又猛地压低，眼神飘忽，不敢看沈砚，“……行吗？”

　　最后两个字，竟然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沈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嗯。”

　　一个字，就让陆迟朔心里那块巨大的石头仿佛落了地，却又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然后，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陆迟朔有无数的话想问，想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想说你是不是傻，想说老子……老子好像也有点……但他张了张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沈砚似乎也没有继续交谈的打算。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校服领口，动作依旧一丝不苟。

　　“走了。”他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陆迟朔急了，下意识地伸手又想抓他，但手伸到一半又僵住，尴尬地停在半空。

　　沈砚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那个……”陆迟朔大脑飞速运转，搜肠刮肚地想找个理由，目光瞥到旁边的周祈野，灵光一闪，“……一起吃、吃饭吗？我……我请客！叫上周祈野那孙子！”

　　躲在柱子后的周祈野：“……”我谢谢您嘞朔儿子！这种时候还能想起我！但我并不想当电灯泡啊喂！

　　沈砚看了一眼陆迟朔那副明明紧张得要死却强装镇定的样子，又瞥了一眼柱子方向。

　　“不了。”他拒绝得很干脆，“我还有套卷子没做完。”

　　陆迟朔：“……”学神的世界，果然不是他这种学渣能理解的。刚打完架，互诉衷肠之后，第一件事是回去做卷子？！

　　但沈砚的理由强大到无法反驳。

　　“哦……好、好吧。”陆迟朔干巴巴地应道，心里涌起巨大的失落。

　　沈砚看了他两秒，忽然又开口：“明天。”

　　“啊？”陆迟朔没反应过来。

　　“明天中午，”沈砚的声音平静无波，“食堂。可以。”

　　陆迟朔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星子：“真的？说定了！”

　　沈砚几不可查地又“嗯”了一声，这次终于真正转身，朝着走廊另一端走去，身影逐渐融入夜色。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