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府的宴会，比岁三诉想象中还要令人不适。
他被精心“包装”后塞进马车，一路颠簸至王府。车内，母亲柳氏仍在絮叨着注意事项，从言行举止到一颦一笑，岁三诉只觉耳边有无数只蜜蜂在嗡嗡作响。他闭目养神，努力将体内那丝微弱得可怜的内息运转周天，结果自然是徒劳。这具身体，实在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下车时，他下意识地想撩袍迈步，手伸到一半才惊觉自己穿着繁复的裙装，只得硬生生收回，学着记忆中南宫婉儿的样子，在翠儿的搀扶下，以一种在他看来扭捏至极的步态，踏入那朱漆大门。
宴会设在安王府的后花园。水榭歌台，曲径通幽，宾客如云，皆是锦衣华服，言笑晏晏。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酒香和食物的香气，混合成一种甜腻而慵懒的氛围。岁三诉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有好奇，有打量，有惊艳，但更多的，是一种混合着怜悯和看戏的微妙情绪。显然，南宫婉儿为三皇子投湖的“壮举”，早已成为京城社交圈最新的谈资。
岁三诉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迅速评估着环境、人物和潜在的威胁与线索。他被引至女眷区域落座，周围是各府的千金小姐，个个巧笑倩兮，话题绕不开衣裳、首饰、诗词，以及……在场的青年才俊。
“婉儿妹妹今日气色好多了，前几日可真是吓坏我们了。”一位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小姐开口道，语气关切，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岁三诉根据记忆认出，这是吏部侍郎之女，林素儿，与南宫婉儿表面交好，实则暗地里没少较劲。他学着南宫婉儿平日略显清高的姿态，微微颔首，言简意赅：“有劳挂心，已无碍。”
他的冷淡似乎被误解为尚未从情伤中恢复，另一位小姐立刻将话题引开：“快看，那不是三皇子殿下吗？”
众人的目光，包括岁三诉的，都顺势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群贵公子簇拥着一人而来。被簇拥者身着紫色锦袍，腰缠玉带，面容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皇家贵气，只是眼神略显浮躁，正是三皇子赵辰逸。
岁三诉的目光只在赵辰逸身上停留一瞬，便迅速移开，落在了他身旁另一人身上。
那人身量极高，即便在人群中亦显得鹤立鸡群。他穿着玄色暗纹劲装，并未像其他公子哥般宽袍大袖，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小麦色，五官深邃凌厉，如刀削斧凿，一双剑眉下，眼眸漆黑沉静，仿佛蕴藏着化不开的寒冰。他行走间步伐稳健无声，自带一股沙场淬炼出的肃杀之气，与周围软绵绵的纨绔子弟格格不入。
“呀，顾将军也来了！”有小姐低呼，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兴奋。
顾长渊。岁三诉脑中立刻浮现出相关信息：镇北侯嫡子，年少从军，战功赫赫，年纪轻轻已官拜骁骑将军，是京城无数闺秀的春闺梦里人，也是这本言情话本中，除三皇子外，对“女主”南宫婉儿有着重要戏份的男配之一。
在岁三诉看来，这人下盘极稳，气息绵长，是个练家子，而且功夫不弱。比起那个油头粉面的三皇子，这人倒更对他的胃口——至少看起来像是个能交流武学心得（如果这身体允许的话）的对象。
然而，岁三诉评估顾长渊的同时，顾长渊冰冷的目光也恰好扫过女眷这边，与岁三诉的视线有了一瞬的交汇。
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如同在看一件物品，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随即，他便漠然移开视线，与身旁人低声交谈起来。
岁三诉微微一怔，随即了然。是了，在顾长渊眼中，自己（南宫婉儿）大概就是个为情所困、无事生非的深闺女子，与这满园子的莺莺燕燕并无不同。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他当年看待那些纠缠不清的江湖女子时，大抵也是如此。
宴会正式开始，丝竹管弦响起，觥筹交错。岁三诉食不知味地吃着面前精致的点心，只觉得时间漫长难熬。他试图从宾客的闲聊中捕捉有关这个世界不寻常的信息，但听到的多是些无聊的八卦和奉承。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三皇子赵辰逸似乎终于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南宫婉儿”，他端着一杯酒，在一众暧昧的目光中，缓步走了过来。
“婉儿妹妹，”赵辰逸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温柔，笑容无懈可击，“前几日听闻你身体不适，如今见你康复，本王甚是欣慰。这杯酒，敬你安康。”
瞬间，周围的目光都聚焦于此。有看好戏的，有嫉妒的，柳氏在远处更是频频使眼色，示意女儿把握机会。
岁三诉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这种场面，比他当年在武林大会上被各派挑战还要无聊。他依礼起身，端起自己的酒杯（里面是果酿），语气平淡无波：“谢殿下关心。”
他没有如众人预期般露出娇羞或激动，也没有借机诉衷肠，只是简单四个字，然后象征性地沾了沾唇。
赵辰逸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掩饰过去，笑道：“妹妹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府中厨子不合胃口？本王宫中新来了个江南厨子，做的点心甚为精巧，改日让他做些送去府上。”
这种明显的示好，在岁三诉听来毫无意义。他正想着如何不失礼地结束这场无聊的对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顾长渊独自一人走到了不远处的湖边凭栏而立，似乎想远离这喧闹。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岁三诉的脑海。与其在这里应付这个虚伪的皇子，不如去接触一下那个看起来更“实在”的将军。或许，能从军方的人那里，打听到一些关于这个世界武力体系或者非常规事件的信息？毕竟，军队的消息总是更灵通一些。
打定主意，岁三诉对着赵辰逸，露出了一个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强颜欢笑”的表情，低声道：“殿下美意，婉儿心领。只是此处有些气闷，想往湖边透透气，失陪片刻。”
说完，不等赵辰逸反应，他便微微屈膝一礼，转身朝着顾长渊的方向走去。留下三皇子端着酒杯，脸色微僵地站在原地，以及身后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南宫婉儿竟然主动离开了三皇子，去找那个冷面阎王顾长渊？她是不是落水真的把脑子烧坏了？
岁三诉可没空理会这些。他走到离顾长渊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学着江湖人的样子，抱拳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穿着广袖裙装做这个动作，显得十分怪异。
“顾将军。”他开口，试图用自己认为最“正常”的、讨论正事的语气。
顾长渊闻声转头，黑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岁三诉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十分认真且直接地问道：“听闻将军常年驻守北境，见多识广。在下……想向将军打听一事，不知将军可曾听说过，江湖上有什么……借尸还魂，或者时空错乱的奇闻异事？”
顾长渊：“……”
他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仿佛听到的不是一个问题，而是天方夜谭。他审视着眼前这个行为古怪、语出惊人的宰相千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这南宫婉儿，莫非真是疯了不成？还是说……这是什么新的、吸引人注意的手段？
顾长渊的沉默和审视的目光，让岁三诉意识到自己可能太心急了。他正想换个方式再试探，比如问问边关有没有什么奇人异士，或者讨论一下强身健体的法门……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带着几分醉意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为情所困的南宫大小姐啊！”一个穿着华贵、面色倨傲的年轻男子摇着扇子走近，是三皇子的跟班之一，平西侯世子。他显然看到了刚才岁三诉“冷落”三皇子的一幕，特意过来找茬。
“怎么，三殿下那边碰了钉子，就又来纠缠顾将军了？”世子语带讥讽，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一些人听到，“顾将军可是正经人，最讨厌那些不知廉耻、主动投怀送抱的女子了。”
岁三诉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缓缓转身，看向那个世子。属于南宫婉儿的美丽眼眸里，此刻却透出了一丝岁三诉本尊的凛冽寒意。他还没习惯这具身体的弱势，但属于顶尖剑客的尊严和气势，却不容蝼蚁挑衅。
“你说什么？”岁三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那世子被这眼神看得莫名一怵，但仗着酒意和人多，强自挺直腰板：“我说你不知廉……”
“耻”字还未出口，岁三诉动了。
他当然不能动手，但这不代表他没办法。在世子抬手指向他的瞬间，岁三诉看似无意地、极小幅度地侧身挪了半步，脚下精准地踢中了一颗之前不知哪个孩童掉落的小石子。
石子无声无息地飞出，极其刁钻地击中了世子脚下的一块松动的石板边缘。
“哎哟！”
世子正趾高气扬地指着岁三诉，脚下突然一滑，重心顿失，整个人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向前扑去。他手中的酒杯脱手飞出，酒水泼了自己一身，最终“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在旁人看来，完全是世子自己脚下不稳滑倒了。
现场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三皇子那边，彻底转移到了湖边的这场意外上。
岁三诉站在原地，裙裾微扬，面色平静，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甚至还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袖。
而一直冷眼旁观的顾长渊，此刻看向岁三诉的目光，却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深意。他看得分明，刚才那看似巧合的意外，绝非偶然。那颗石子的轨迹，以及时机的把握，精准得可怕。
这位传闻中只会哭哭啼啼的南宫小姐，似乎……很有趣。
岁三诉没再看地上狼狈的世子，也没理会周围惊疑不定的目光，他的视线再次落回顾长渊身上，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掉了一只苍蝇。
“顾将军，”他依旧用那副谈正事的口吻，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方才的问题，若将军一时想不起，改日再聊亦可。”
说完，他再次对顾长渊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步履平稳地朝着自己母亲的方向走去。
顾长渊看着那个纤细却挺直的背影，黑眸中的冰霜，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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