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春日,是被梅雨浸透的。
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青石板路泛着幽光,巷子深处的苔藓绿得沉郁。在这样的午后,万物都像是被放缓了动作,连时光也仿佛变得黏稠。
“旧年阁”就隐在城南一条静谧的河畔边。店面不大,檐下悬着一块老檀木匾额,字是清瘦的“旧年阁”三字,边缘已被岁月摩挲得温润。
店堂内更是幽静。
光线从半支的雕花木窗斜斜透入,照亮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微尘。四壁悬着些不甚出名的古画,山水也好,人物也罢,都染着一层旧纸特有的沉静色调。空气里弥漫着墨香、纸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用来防蛀的淡淡芸草香。
店主江旧年,正倚在临窗的一张花梨木茶案旁。
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素面长衫,料子看着软糯,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几乎有些透明的质感。此刻,他并未读书,也未作画,只是支着额头,望着窗外河面被雨点敲出的涟漪,眼神空濛,像笼着一层江南的烟雨。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搭在一只素白的瓷杯上,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泛着健康的淡粉色。整个人像一幅被精心收藏的宋人小品,静,且美得不带侵略性。
忽然,檐下传来细微的声响。
那不是雨声,也不是风声,是靴底踏在湿滑石板上,特有的、稳定而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割裂这慵懒午后的锐利。
江旧年睫羽微动,从窗外收回目光,望向门口。
几乎是同时,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挡住了门外湿漉漉的天光。
来人很高,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并非绫罗绸缎,却是某种不易沾水的厚实料子,将宽肩窄腰勾勒得利落分明。雨水顺着他的笠帽边缘滴落,在他脚边洇开一小片深色水渍。他抬手,取下笠帽,露出一张极为年轻、却也极为冷峻的脸。
眉目如墨画,鼻梁高挺,唇线薄而锋利。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黑得像最深的夜,里面没有初来乍到的探寻,也没有被雨淋湿的狼狈,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淡漠的审视。他的目光像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店堂内的陈设,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江旧年身上。
那一瞬间,江旧年觉得店堂内暖融的空气似乎骤然冷了下去。
“客官。”江旧年起身,唇角漾开一抹恰到好处的、属于店主的温文笑意,声音如同他店里的陈设一般,清润柔和,“雨天难行,请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萧难没有客气,迈步进来。
他行动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像是雪后松针的味道,与这满室温软的旧纸墨香格格不入。他在江旧年对面的位置坐下,腰背挺得笔直,是常年习惯的姿态。
江旧年执起小巧的红泥炉上一直温着的紫砂壶,为他斟了一杯热茶。水汽氤氲升起,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店家这里,生意清淡。”萧难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质,敲破了满室寂静。
“不过是消磨时日罢了。”江旧年将茶杯轻轻推过去,笑意未减,“看得上眼的是缘分,看不上眼的,强求也无用。”
萧难的目光掠过他推杯的手——那手指纤细白皙,不像商贾,倒像文人。他的视线最终回到江旧年脸上,直视着他的眼睛,仿佛要透过那层温和的表象,看到内里去。
“我不为看画。”萧难说得直接,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制钱,轻轻放在茶案上。那不是普通的铜钱,钱文奇特,边缘有着细微的、只有特定身份之人才懂得辨认的刻痕。“我为‘解惑’而来。”
江旧年的目光在那枚制钱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那抹江南烟雨般的朦胧似乎被风吹散了一刹,露出其后清冽的警惕。但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
“解惑……”他轻声重复,指尖在微凉的杯壁上轻轻摩挲,“代价不菲。”
“但有所求。”萧难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雨声淅沥,敲打着瓦檐。
茶案上,那杯为萧难斟的热茶,水汽已渐渐稀薄,不再袅袅升腾,只余一圈圈微不可见的涟漪,在褐色的茶汤里慢慢平息。
窗外雨声未歇,潺潺湲湲,像是为这方寂静天地奏着的单调背景。在这片雨声里,萧难的存在感却越发强烈,他周身那股清冽的、属于北方风雪的气息愈来愈烈。
江旧年没有再去看那枚代表身份与交易的制钱,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萧难脸上,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烟雨迷蒙的眸子,此刻清亮了些许,仿佛雨后的江南天空,透出一种冷静的、洞悉的微光。
他没有立刻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