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的风卷着草屑，扑打在林牧脸上，带着夜露的湿凉。他走得不快，甚至有些蹒跚，体内的灵力在之前的惊吓与消耗中尚未完全恢复，脚步虚浮。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天枢城那诱人的灯火。

方向，是凌清玄消失的方向。除此之外，一片混沌。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仙尊一步便是百丈，早已不知遁出多远。他这点微末修为，连对方留下的气息痕迹都难以捕捉，所谓的“追上去”，更像是一种绝望姿态下的本能驱使，如同离群的幼兽，盲目地追寻着族群远去的气味。

手中的客卿长老令被他死死攥着，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这枚令牌是通往安稳未来的钥匙，此刻却更像一个讽刺——仙尊随手赐下的“生路”，反而将他推入了更深的迷惘。

他走了整整一夜。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体力耗尽，不得不在一片稀疏的林地边缘停下，靠着一棵老树滑坐在地。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黏在一起。他掏出水囊，喝了一口冰冷的清水，试图驱散脑中的昏沉。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不远处的一丛矮灌木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反光。

他本不想理会，但那点光亮在昏暗的晨色中显得有些突兀。挣扎片刻，他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挪了过去。

拨开交错的枝叶，看清那物事时，林牧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是一个……极其小巧精致的、用某种银色金属丝编织而成的……铃铛。

铃铛只有他拇指指甲盖大小，做工却精细无比，上面似乎还镌刻着细密到肉眼难辨的符文。此刻，这铃铛正安静地躺在灌木下的泥土上，仿佛是不小心从谁身上掉落的一般。

林牧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这铃铛……

他见过！

就在那个小院里，在那个作为“猫”的仙尊偶尔摆弄他那些（在林牧看来）破烂家什的时候！他记得有一次，仙尊拿着一个类似的、稍大一些的铃铛，用指尖拨弄着，听着那清脆的声响，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纯粹的、近乎稚拙的专注。

当时林牧只以为是仙尊失忆后心性不定，喜欢这些凡俗的小玩意儿，并未多想。

可现在……

仙尊早已恢复，修为通天，怎会如此不小心，遗落一个把玩过的小铃铛在这荒郊野岭？

而且，偏偏是在他选择“追上来”之后，在他力竭停下的地方？

一个荒谬的、几乎不可能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

难道……

他颤抖着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将那枚小小的银丝铃铛捡了起来。

铃铛入手冰凉，轻若无物。

他捏着铃铛，犹豫了片刻，然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叮铃……”

一声极其清脆、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铃声，在寂静的黎明前响起。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片空旷的林地间回荡。

林牧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黑暗。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风声穿过林隙，带来远方的模糊声响。

是我想多了……吗？

林牧看着掌心那枚安静的小铃铛，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自嘲涌上心头。果然，仙尊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

就在他准备将铃铛收起，嘲笑自己异想天开时——

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过前方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老树的树干。

在那粗糙的树皮上，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与树皮纹路融为一体的划痕，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划痕很新，断面干净，不像是自然形成。更重要的是，那划痕的走向……隐隐指向了一个特定的方向。

林牧的心跳再次漏了一拍。

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疲惫，快步走到那棵歪脖子树下，仔细查看。没错，是指引方向的痕迹！虽然极其隐晦，但绝非偶然！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沿着那痕迹指向的方向，向前走去。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在他快要失去痕迹，再次陷入迷茫时，他在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青石上，又发现了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被蹭掉的苔藓痕迹，指向另一个方向。

紧接着，是一根被折断后、断口朝特定方向摆放的枯枝。

再然后，是一片被踩踏过、草茎倒伏方向一致的草丛……

痕迹断断续续，极其隐晦，若非他全神贯注，几乎不可能发现。但它们确实存在，像是一条用最细微的线索铺就的、无声的路标，指引着他前行。

林牧跟着这些痕迹，心中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去深想的、微弱的悸动。

仙尊……是故意的。

他并非一走了之。

他留下了这枚铃铛，留下了这些痕迹。

他在……等他跟上来？

这个认知让林牧手脚都有些发软。他无法理解仙尊为何要这么做。是觉得他这个“饲养员”还算顺手？是那残存的“猫性”让他不习惯独自前行？还是……另有他无法揣度的深意？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他沿着这些痕迹，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前方时，心里那片无边无际的空茫和恐慌，似乎……被什么东西悄然填补了一角。

那是一种重新被“需要”，被“指引”的感觉。

哪怕这种需要和指引，依旧建立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和无法理解的基础上。

他也……认了。

天色渐渐亮起，晨曦驱散了黑暗。

林牧跟着那些细微的痕迹，穿过林地，越过一条浅浅的溪流，最终，在一片弥漫着淡淡晨雾的山谷入口处，痕迹消失了。

山谷中雾气缭绕，看不清内里情形。

林牧停在谷口，握着那枚已经带上了他体温的银丝铃铛，犹豫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脚，一步踏入了雾气之中。

雾气比想象中更浓，带着沁人的凉意，能见度不足一丈。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前行，警惕着可能存在的危险。

走了约莫百步，眼前的雾气忽然变得稀薄。

山谷深处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

那里，有一片清澈见底的小潭，潭边生长着几株姿态古拙的老梅。而就在那潭水边，一块光滑的青石上——

凌清玄正坐在那里。

他依旧是那身玄色仙袍，纤尘不染。此刻，他并未打坐，也未远眺，而是微微侧着身，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不知从哪里摘来的、细长而柔韧的草茎。那修长如玉、本该执掌乾坤、捻动法则的手指，此刻正有些笨拙地、尝试着将那根草茎，编织成某种简单的结扣。

动作生涩，甚至带着点孩童学艺般的专注与固执。

阳光穿过逐渐散去的薄雾，落在他低垂的眉眼和那根普通的草茎上，柔和了他周身那惯有的冰冷气息。

他编得很认真，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林牧的到来。

林牧僵立在原地，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停滞了。

他看着仙尊那笨拙编织的手指，看着那根在他指尖缠绕的、翠绿的草茎，看着阳光在他墨发上跳跃的光晕……

这一刻，什么威压，什么抹杀，什么天坑，什么客卿长老令……统统都远去了。

只剩下眼前这个坐在青石上，低着头，安静编着草茎的……身影。

陌生，又熟悉。

凌清玄似乎终于完成了那个简单的结扣，他拿起那个歪歪扭扭的草环，对着阳光看了看，似乎不太满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然后，他像是终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朝谷口的方向望来。

目光，穿透稀薄的雾气，落在了呆立当场的林牧身上。

没有惊讶，没有询问，也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是一片近乎纯粹的……平静。

仿佛林牧的出现，本就是理所当然。

他看了林牧一眼，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继续摆弄起手中那个不成样子的草环。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唇线，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林牧站在原地，看着重新低下头去的仙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中，那枚依旧散发着微光的银丝铃铛。

山谷里很静，只有风吹过梅枝的细微声响，和潭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他沉默地站了很久。

然后，他迈开脚步，没有走向那块青石，而是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在距离数丈远的地方，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安静地坐了下来。

他从包袱里，拿出用油纸小心包好的、还带着些许余温的小鱼干和肉包，放在身旁。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扰。

只是如同过去那些日子里一样，默默地，等待着。

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或许是一个眼神，或许是一个动作，或许……只是又一段沉默的同行的，“指令”。

阳光彻底驱散了山谷的晨雾，温暖地洒落下来。

潭水边，玄衣仙尊笨拙地编着草环。

数丈外，青衣小修士安静地等待着。

之间，是无声流淌的时光，和一条由细微铃铛与草茎痕迹，悄然重新连接起来的、看不见的线。

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