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天的光晕,亘古不变地洒落,将院落浸染在一片柔和的、没有温度的光明里。林牧盘坐在石桌旁,背脊挺得如同一杆标枪,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那株碧玉茶树的树冠顶端。
那一点枯黄,像滴入清水中的墨,缓慢而固执地晕开。
起初只是叶尖微不足道的一丝,不过几日,便已蚕食了小半片叶子。那抹萎靡的黄色,在这片永恒苍翠的映衬下,刺目得让人心慌。林牧试过用自身灵力温养,毫无作用,反而像是加速了其衰败。他不敢再妄动,只能像一个最无能的看守,眼睁睁看着囚笼里最重要的珍宝,正从内部开始崩坏。
这种无力感比纯粹的孤寂更啃噬人心。仙尊留下的“守好此地”,仿佛成了一句残酷的谶语。他守得住这院落的物理界限,却守不住这院内生机正在发生的、无声的流逝。
他日夜不眠地盯着那片叶子,神识反复扫描,试图找出任何一点规律的线索,是某种周期性的变化?还是受到了某种未知力量的侵蚀?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这“外人”的存在,某种不自知的气息,污染了这株与仙尊息息相关的灵植?
焦灼如同细密的蛛网,缠绕上他的神魂。
就在那枯黄蔓延至半片叶子,林牧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冒险去叩那扇紧闭的竹门时——
怀中的银丝铃铛,再次传来了异动!
这一次,不是声音。
而是一股灼热!
突如其来,毫无征兆,那枚一直冰凉的铃铛,瞬间变得滚烫,仿佛一块被投入炉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口!
“呃!”林牧闷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捂向胸口,指尖触到那隔着衣料都清晰可辨的高温,皮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灼热与之前那一声清脆的“叮”响截然不同。那一声铃响像是遥远的、无意的触碰,带着一丝缥缈的未知。而此刻这滚烫,却带着一种急迫的、甚至是……痛苦的意味!
是仙尊!
一定是仙尊那边出了状况!
这铃铛与他气息相连,此刻的异变,绝非寻常!
林牧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胸口那火辣辣的痛感,神识疯狂地向外扩张,试图穿透这院落的禁制,感知外界的任何一丝波动。然而,清虚天的屏障坚不可摧,他的神识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被毫不留情地弹回。
他只能被困在这方院落里,感受着怀中铃铛那越来越灼人的温度,心急如焚。
仙尊到底遇到了什么?是强敌?是修炼出了岔子?还是……他体内那混乱的战争再次爆发,甚至比上次更加猛烈?
那株茶树的枯黄,是否也与此有关?
一个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现。他想起仙尊离去时那过于平静的眼神,想起他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时隐含的焦躁,想起他对着井水倒影时那一闪而过的疑虑……
这一切,是否都是征兆?
铃铛的灼热持续着,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像是要将他的皮肉都灼穿。汗水从他额角渗出,迅速被周围干燥的灵气蒸发。他死死攥着胸前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这样就能隔断那灼烧灵魂的热度,或者……就能借此触碰到遥远彼端那个人的处境。
他该怎么办?
他能做什么?
仙尊只让他“守好此地”,没有留下任何应对此种情况的只言片语。这枚铃铛,是联系的纽带,却也只是一条单向的、传递着不详信号的绳索,他握着一端,却无法顺着它爬过去,看清另一端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力感如同冰水,混合着铃铛带来的灼痛,将他淹没。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渺小,痛恨这身看似突飞猛进、在此刻却毫无用处的修为。
他像一头困兽,在院落中央焦躁地踱步,目光时而刺向那片仍在缓慢枯萎的茶叶,时而狠狠瞪向那扇隔绝了所有信息的竹门,最终,只能颓然地将视线投向清虚天那永恒不变、此刻却显得无比冷漠的天空。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爬行。
那滚烫的灼烧感,不知持续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就在林牧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被那热度烤焦时,怀中的铃铛,猛地一下……失去了所有温度。
从极致的滚烫,瞬间跌回冰冷的死寂。
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仿佛刚才那场灼人的煎熬,只是一场逼真而残酷的幻觉。
林牧喘着粗气,松开捂着胸口的手,指尖颤抖地探入怀中,摸到那枚铃铛。
冰凉。彻骨。
与之前那灼热判若两物。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胸口被烫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刚才的一切真实不虚。
仙尊那边……结束了?
是度过了危机?还是……?
他不敢想下去。
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向那株碧玉茶树。
树冠顶端,那片枯黄的叶子,已经有大半失去了生机,萎靡地耷拉着,与周围饱满苍翠的叶片格格不入。
枯萎,没有停止。
铃铛的灼热退了,但茶树的状态,并未好转。
林牧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缓缓走回石桌旁,重新坐下。身体因为方才的紧绷和灼痛而微微颤抖。
他不再看那茶树,也不再感知那铃铛。
只是垂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空空如也的掌心。
守望,从未如此刻这般,令人感到绝望。
他守在这里,像一个被蒙住眼睛、塞住耳朵的囚徒,只能通过怀中偶尔传来的灼痛和眼前草木的枯荣,来猜测那片他无法触及的战场上,正在进行的、决定着他命运的战斗。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等。
等一个未知的结局。
清虚天的光,依旧无情地亮着。
映照着院落里,少年那愈发单薄、也愈发沉默的身影。那场源自铃铛的、灼魂蚀骨的煎熬退去后,院落里重归死寂。但林牧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胸口被烫伤的地方留下了一片难以消除的红痕,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他那场短暂的、来自遥远彼端的剧烈波动。而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那株碧玉茶树。
树冠顶端那片枯黄的叶子,在铃铛灼热事件之后,衰败的速度似乎……加快了。
原本只是缓慢的蚕食,如今却像是被无形的火焰舔舐,边缘卷曲,焦黑蔓延,不过两三日功夫,整片叶子便已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机,如同被抽干了水分和灵韵,变成了一片脆弱、干枯、一触即碎的残骸,却依旧顽固地挂在枝头,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这变化绝非自然。林牧几乎可以肯定,茶树的异状与仙尊的处境,与那铃铛的灼热,紧密相连。
他守在这里,不再仅仅是守护一片土地的平静,更像是在看守一个与仙尊生命体征相连的“仪表”,而那仪表的指针,正不可逆转地滑向危险的红色区域。
焦灼、无力、以及一种深沉的担忧,如同藤蔓,将他的心越缠越紧。他开始在院落里更频繁地踱步,目光一次次扫过那扇紧闭的竹门,一个此前从未有过的、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蕈,悄然冒了出来——
那扇门后,会不会有线索?
仙尊平日虽不入内,但这竹屋是他清修之所,或许里面留有玉简、阵法、或者其他什么,能解释茶树的异状,甚至……能与仙尊取得联系?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疯狂滋长。
他知道这是僭越,是禁忌。仙尊明确让他“守”在外面,从未允许他踏入竹屋半步。擅自闯入,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
他看着那片摇摇欲坠的枯叶,感受着怀中铃铛那死寂的冰凉。
万一仙尊正身处险境,急需援手呢?万一这竹屋里的某样东西,是唯一能扭转局面的关键呢?
“守好此地。”
仙尊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如果连这院落的“核心”都保不住,他这“守”,又有何意义?
理智与冲动,恐惧与担忧,在他脑中激烈交战。
他停在竹门前,抬起手,指尖距离那看似普通的竹制门扉只有寸许之遥,却如同隔着天堑,剧烈颤抖,迟迟不敢落下。
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脚下的白玉地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迅速蒸发的深色印记。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被那疯狂的念头吞噬时——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如同冰层断裂,突兀地在死寂的院落中响起。
林牧浑身一僵,猛地转头。
声音的来源,是那株碧玉茶树。
在他惊骇的注视下,那片已经完全枯死、挂在枝头许久的叶子,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或者说,是某种维系着它的最后力量消散了,从叶柄处齐根断裂,轻飘飘地、打着旋儿,从树冠顶端坠落。
时间仿佛被拉长。
林牧眼睁睁看着那片枯叶,如同折翼的蝴蝶,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慢悠悠地,朝着下方……那口灵气氤氲的古井,飘落而去。
不!
林牧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古井的方向猛扑过去!筑基圆满的灵力毫无保留地爆发,让他的速度快成了一道青色的残影!
他不能让这片叶子掉进去!
这口井,这株树,都是这院落平衡的一部分!这片叶子的坠落,尤其是坠入井中,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下落的枯叶,手臂竭力向前伸去,指尖因为用力而绷得毫无血色。
近了!更近了!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枯叶的边缘时——
异变陡生!
那口一直平静无波、只是散发着精纯灵气的古井,井水毫无征兆地……沸腾了!
不是温度的升高,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能量的剧烈扰动!乳白色的井水翻滚涌动,发出低沉的、如同地脉咆哮般的轰鸣!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的吸力,猛地从井口爆发出来!
目标,并非林牧。
而是那片正在坠落的……枯叶!
“嗡——!”
枯叶下坠的速度骤然加快,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拽向井口!
林牧瞳孔骤缩,牙关紧咬,将速度催发到极致,手指不顾一切地向前探出!
碰到了!
他的指尖,终于擦过了那片枯叶焦黑的边缘!
然而——
就在他触碰到枯叶的同一瞬间,那口沸腾的古井,如同张开了巨口的洪荒凶兽,井水猛地向上一卷!
一股无法抗拒的、蕴含着混乱空间之力的磅礴吸扯之力,顺着那片枯叶作为媒介,瞬间作用在了林牧的身上!
“什么?!”
林牧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骇,整个人便如同被卷入漩涡的落叶,被那股恐怖的吸力裹挟着,连同那片枯叶一起,身不由己地投向那口突然变得深不见底、散发着毁灭与未知气息的古井!
他试图挣扎,筑基圆满的灵力在那股力量面前如同螳臂当车。他试图抓住井沿,手指却捞了个空。
眼前是急速放大的、翻滚的乳白色井水,耳边是震耳欲聋的能量咆哮。
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院落上方那片永恒不变的、清虚天的光晕,以及那株失去了片叶、依旧静立的碧玉茶树。
然后——
无尽的黑暗与空间的撕扯感,瞬间将他吞没。
“守好此地……”
仙尊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随即彻底消散。
院落里,重归死寂。
古井停止了沸腾,井水恢复平静,仿佛刚才那吞噬一切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那株碧玉茶树,在少年身影消失后,极其轻微地、自主地,摇曳了一下所有的叶片。
如同一声无人听闻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