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春夏之交的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上午还是艳阳高照,午饭后天空就沉了下来,闷雷滚动,下起瓢泼大雨。体育课被迫取消,改在教室自习。江溯觉得脑袋发沉,嗓子干痒,大概是午休时趴在桌上睡着着了凉。他强打着精神写题,笔尖却在纸上划出虚浮的痕迹。周围同学窃窃私语的嗡嗡声,此刻像放大了一样敲击着他的耳膜,让他心烦意乱。
“江溯,”同桌周小年碰了碰他胳膊,压低声音,“你脸好红啊,是不是发烧了?”
“没事。”江溯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句,把卫衣帽子拉得更低,试图遮住额角渗出的虚汗。讲台上值班的学习委员正在核对名单,声音隔着雨声显得模糊不清。
“去医务室量个体温吧,”斜前方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是沈怀舟,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江溯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上,“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多管闲事! 江溯心里冷哼,想硬气地反驳,一张口却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咳得眼眶发红。这下,周围更多同学看了过来。
学习委员闻声走过来,摸了摸江溯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哎呀,这么烫!快去医务室!”她不由分说,抽走江溯手里的笔,“沈怀舟,你顺路送他一下,医务室在东楼,你正好要去那边交物理竞赛报名表吧?”
沈怀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谁要他送! 江溯想拒绝,但浑身酸软无力,站起来时眼前还黑了一下,只好咬着牙,抓起书包,闷头往外走。沈怀舟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撑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大部分伞面倾向摇摇晃晃的江溯,自己的左肩很快被斜飘的雨丝打湿。
医务室在僻静的东楼一层,消毒水的气味浓郁。校医简单问诊后,递给江溯一支体温计:“夹好,五分钟。”然后就去里间配药了。小小的诊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江溯瘫坐在靠墙的塑料椅子上,闭着眼,感觉天旋地转。沈怀舟安静地坐在对面的长椅上,从书包里拿出那张报名表看着,仿佛只是换个地方自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诊室里只有雨点敲窗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江溯昏沉中感觉腋下的体温计像一块冰,硌得他难受。他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体温计滑落,“啪”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水银珠滚了一地。
“别动!”校医闻声出来,皱了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水银有毒,我来处理。你,”她看向沈怀舟,“帮我去隔壁储藏室再拿一支体温计,在左边第二个柜子。”
沈怀舟应声起身出去。江溯看着地上碎裂的玻璃和滚动的水银珠,心里一阵懊恼和狼狈。——又在他面前出丑。
沈怀舟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支新的体温计。他走到江溯面前,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用纸巾仔细擦拭了体温计的外壳,然后甩了甩,动作熟练。他微微俯身,将体温计递过来:“抬手。”
江溯烧得迷糊,下意识顺从地抬起胳膊。沈怀舟的手指隔着薄薄的校服T恤,轻轻将体温计的一端压在他腋下,指尖微凉,触感清晰。江溯身体一僵,瞬间清醒了大半,想挣脱,那手指却已利落地松开,退回到安全距离。——他……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比发烧更烫。是帮忙?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靠近?江溯耳根爆红,猛地别过脸,死死盯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幕,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新的五分钟格外漫长。江溯如坐针毡,腋下的体温计存在感强得惊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沈怀舟的目光偶尔扫过他,平静无波,却让他无处遁形。校医在处理地上的水银,碎玻璃的轻响和雨声混在一起。终于,时间到了。江溯几乎是抢着把体温计抽出来,看也没看就递给校医。
“三十七度二,低烧。”校医看了一眼,“吃点药,回去多喝水,好好休息。”她配了几片药,用纸包好递给江溯。
“谢谢老师。”江溯抓起药,低着头就想往外冲,一刻也不想多待。
“伞。”沈怀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溯这才想起伞还靠在门边。他僵硬地转身,抓起伞,率先冲进雨里。沈怀舟默默跟上,依旧将伞倾向他这边。
回教室的路沉默得窒息。江溯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刚才医务室里那短暂的、带着凉意的触碰和近在咫尺的呼吸。他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身侧,沈怀舟的侧脸在雨幕中显得模糊,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左肩湿了一大片。——他是不是……也在不自在?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江溯狠狠掐灭。——错觉!发烧烧糊涂了!
走到教学楼楼下,江溯生硬地丢下一句“我回宿舍睡觉”,便头也不回地冲向宿舍楼方向,连伞都没要。沈怀舟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帘中,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抬头看了看灰暗的天空,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江溯一路跑回宿舍,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脸上的热度还没退,心跳也快得不像话。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刚才被触碰过的腋下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自己摔进床铺,用被子蒙住头。——讨厌他!最讨厌他那种随时随地都能保持冷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可医务室里那瞬间的靠近,那清晰的手指触感,还有雨中湿透的肩膀,却像循环播放的电影片段,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傍晚,雨停了。江溯睡得昏昏沉沉,被周小年叫醒。“溯哥,你好点没?喏,舟哥让我带给你的粥和药。”周小年把一份打包好的青菜粥和一板退烧药放在他床头柜上,“他说你晚上记得吃药。”
江溯盯着那碗还温热的粥和熟悉的药板,喉咙发紧。——他又来了! 这种无孔不入的“关心”像一张网,把他缠得透不过气。他应该把东西扔了!可胃里空荡荡的感觉和身体的不适是真实的。
“……嗯。”他最终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周小年凑近,挤眉弄眼:“喂,溯哥,听说下午是舟哥送你去医务室的?你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熟个屁!”江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坐起身,眼前一黑,又跌坐回去,喘着气吼道,“他顺路!老师让他去的!”
周小年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哦……我就随口一问。”
那天晚上,江溯就着那碗已经凉透的粥,吃下了药。粥煮得很软烂,带着淡淡的咸味,意外地抚慰了他抽痛的胃。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医务室里的画面和沈怀舟雨中沉默的侧脸交替出现。三十七度二,低烧。可他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烫得厉害。
——那个雨天的医务室,像一场突如其来、症状不明的低烧。 江溯拼命告诉自己,他对沈怀舟的厌恶是三十八度五的高热,坚不可摧。可腋下那转瞬即逝的凉意,和此刻胃里温热的粥,却像持续不退的三十七度二,无声地消耗着他的防御。而沈怀舟,依旧用他那种沉默的方式,精准地“诊断”了他的不适,并留下了“处方”,然后转身离开,不留一丝痕迹,却让这场“病”,在心里埋下了更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