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的考较

御前那番石破天惊的献策，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虽未能彻底平息伐吴的喧嚣，却也让德阳殿内灼热的复仇气氛为之一窒。刘备最终没有当场做出决断，而是宣布容后再议，暂退了朝会。这本身，已经是一种态度的微妙转变。

我深知那番言论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尤其是“联魏制吴”和“暂缓称王”之说，近乎离经叛道。下朝之后，我刻意放缓脚步，落在众人之后，心中已做好准备迎接各方或质疑或探究的目光。然而，最先等来的，却是一名悄无声息出现在我身侧的丞相府亲随。

“周将军，丞相有请。”亲随的声音很低，不带任何情绪。

该来的，总会来。我定了定神，跟随他穿过宫禁，再次踏入那间熟悉又令人敬畏的丞相府书房。

房内药香依旧，但比之五丈原时淡了许多。诸葛亮并未坐在案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几株在秋风中略显萧瑟的翠竹。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使他看起来更加深邃难测。

“末将周仓，拜见丞相。”我躬身行礼。

诸葛亮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没有立刻提及朝堂之事，而是问道：“仓元，关羽的伤势，近日如何？”

“回丞相，医官说箭疮虽深，但幸未伤及根本，如今已开始收口。只是……君侯心神损耗过巨，至今寡言少语。”我如实回答，心中揣摩着他此问的深意。

“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你……功不可没。”诸葛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踱步到案前，示意我坐下，自己也缓缓落座，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终于直视着我，“今日朝堂之上，你力主缓伐吴，陈说三方利害，条分缕析，见识非凡。”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但我知道，真正的考较开始了。

“末将愚钝，只是不忍见陛下因一时之愤，而堕先帝与丞相苦心经营之基业。仓莽夫之见，若有不当之处，还请丞相恕罪。”我将姿态放得很低。

诸葛亮微微摇头，羽扇轻置案上，目光锐利了几分：“非是莽夫之见。你所言‘联魏制吴’、‘固本培元’，乃至‘国力’之说，绝非寻常将领所能虑及。亮甚为好奇，仓元为何如此笃定，与东吴之争，关键在于‘国力’之厚薄，而非一时之战阵胜负？又为何认为，隐忍待机，反比即刻复仇，于国更为有利？”

他问得直接，也问到了核心。这不是质疑，而是探寻，探寻我那些言论背后的思想根源。

我知道，在他面前，任何敷衍或伪装都是徒劳。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部分袒露我的“现代”思维，但要用他能理解的方式阐述。

“丞相，”我抬起头，目光坦然，“末将以为，国与国之争，尤如两人角力。战阵厮杀，是最后见分晓的那一扑。而这一扑能否成功，取决于之前积蓄的力量、锤炼的筋骨、乃至呼吸的绵长。”

我伸出双手，缓缓握拳，模拟着角力的姿态：“东吴据有江东六郡八十一州，鱼盐之利，舟楫之便，经营数代，根基深厚。其水师之利，冠绝天下。我军新失荆州，水军尽丧，如断一臂。此乃‘力量’之悬殊。”

“我军新败，士气低迷，朝中又有……不同声音。”我含糊地带过李严等人，“内部未稳，如筋骨松散。而江东新得荆州，士气正旺，上下一心。此乃‘筋骨’之差距。”

“至于‘呼吸’，”我顿了顿，指向北方，“曹魏据中原沃土，带甲百万，势大力沉，如同一头蛰伏的猛虎，其呼吸绵长，时刻窥伺着我与江东。若我军全力扑向江东，气息尽露，则猛虎必噬我后心！”

我放下手，看向诸葛亮，总结道：“故，末将以为，当下之急，非是扑出去与江东拼命，而是要先站稳脚跟，调理自身呼吸，强壮自身筋骨，积蓄自身力量！同时，设法让旁边那头猛虎去盯着江东，至少，也要让他无暇他顾。此所谓‘固本培元’，‘联魏制吴’。”

“待我益州治理井然，府库充盈，兵甲犀利，水师复振，内部铁板一块，而魏吴互有龃龉之时，”我的声音带着一种笃定，“再寻隙而动，则胜负之数，未可知也！甚至，可毕其功于一役！反之，若此刻以疲弱之躯，愤懑之心，仓促扑击以逸待劳、根基深厚之敌，则……凶多吉少。”

我将“综合国力”的概念，用角力、筋骨、呼吸这些更贴近这个时代认知的比喻阐述出来。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诸葛亮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羽扇的翎毛上轻轻摩挲，眼神深邃，仿佛在消化、推演着我话语中的每一个细节。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表示赞同。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意味：“角力……筋骨……呼吸……以国力厚薄定争锋之策……仓元啊仓元，”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凝视着我，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看到那来自千年之后的秘密：“汝之见地，格局之宏阔，思虑之深沉，确非常人所能及。每每出言，总令人……耳目一新，发人深省。”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真正的感慨，但随即，便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那叹息中蕴含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无奈：

“然，**汝可知，庙堂之上，非尽是理性权衡。人心向背，恩怨情仇，有时……比那国力之论，更为汹涌，更难违逆啊。**”

（本章完）

悬念：诸葛亮肯定了我的战略眼光，却点出了“人心难违”的残酷现实。这股汹涌的“人心”将如何影响国策？我的建言能否真正被采纳？而在丞相那深邃的目光背后，对我这个“周仓”的探究，是否又更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