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一封纯白色的信封出现在Ara的公寓信箱里。
没有寄件人信息,没有邮戳,就像有人直接将它放了进去。信封很厚,质感上乘,封口处有一个简单的蜡封——一个抽象的“K”字。
Ara拿着信封在客厅站了很久,直到阳光从落地窗的一侧移到另一侧。她想起两天前,Kavin送她回来时在楼下停留的片刻,他的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说:“这周我父亲从清迈回来,想见你。”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现在,这封信就在手里。
最终,她在餐桌旁坐下,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封口。里面是一份文件,大约二十页,打印在同样优质的纸张上。首页是她的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她穿着校服,从教学楼走出来,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
照片下方是她的全名:Araya Suthiwan。
再往下,是她父母的名字、职业、公司,她从小到大的学校记录,成绩单,参加的社团,甚至包括她十四岁时因为游泳比赛获得的校级奖项。
一切都准确得可怕。
Ara一页页翻过去,指尖冰凉。第二页开始是更详细的信息:家庭资产估值,父亲公司近五年的财报摘要,母亲家族的关系图谱,甚至包括她家在曼谷和普吉岛两处房产的产权情况。
第六页,出现了她“曾经”的社交关系——一份名单,列出了她从小学到高中较为亲密的同学和朋友,每个人的名字旁边都有简短的背景备注。
第八页,是她的医疗记录:过敏史(海鲜、部分抗生素),血型,视力状况,去年感冒就诊的诊所名称。
第十页开始,内容变得有些不同了。
“性格分析”四个字用加粗字体标出。
下面列出了一系列观察结论:
· “过去两年内性格及行为模式出现显著变化。”
· “社交偏好从活跃转为相对低调,但应对社交场合的能力明显提升。”
· “学业兴趣及表现出现转移,原擅长文科,近期在商业及经济学课程中展现出超预期理解力。”
· “审美偏好改变,包括着装风格、阅读书目、音乐品味等。”
· “语言习惯中出现少量非典型表达方式。”
每一项后面都附有具体事例,时间、地点、人物,有些细节连Ara自己都快忘记了。
她的手指停在“非典型表达方式”那一行。旁边举了个例子:三个月前,在学校咖啡厅,她对同学说“这个梗太老了”——标注指出,“梗”这个词在泰国年轻人的常用语中出现时间不长,且Ara之前从未使用过类似表达。
Ara感到喉咙发干。
她继续翻页。后面是对她家庭成员更深入的背景调查,包括父亲公司几年前一次险些失败的融资,母亲家族中某位叔父的债务问题,还有一些更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家族历史。
最后三页是分析总结和建议。
总结很简短:“对象背景清白,无重大不良记录。但近两年行为模式变化显著,原因不明。建议进一步观察。”
建议部分则分了几点:
1. 安排心理评估(非强制,建议以常规健康检查名义进行)
2. 加强对其家庭商业状况的监控
3. 在正式确立关系前,安排与家族核心成员会面
4. 考虑签订婚前协议(如关系进展至该阶段)
文件的最后一页右下角,有一个手写的签名。字迹凌厉,笔画如刀锋:Krit Sirapoom。Kavin父亲的签名。
还有一行小字:“阅后销毁。”
Ara坐在那里,看着那行字,很久没有动。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曼谷的灯火一点一点亮起。她想起Kavin第一次吻她的那个雨夜,想起他在电影院里握住她的手,想起他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而现在,这份文件就在眼前。
她应该感到愤怒吗?被调查,被分析,像一件商品一样被评估。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强烈的愤怒。也许是因为早有预料——当你和Kavin这样的人在一起时,这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也许是因为,文件里那些关于“性格变化”的观察,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最大的秘密。
她是谁?她是Araya Suthiwan,但她也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灵魂。那些分析师注意到了异常,但他们永远猜不到真相。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Kavin的名字。
Ara盯着屏幕,直到震动停止。几秒后,又再次震动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Ara。”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很安静,应该在他的公寓或者书房,“你今天没来学校。”
“有点不舒服。”她说,声音比自己想象的平静。
那边沉默了片刻:“我过来看你。”
“不用。”她立刻说,然后又放缓语气,“我只是需要休息。”
“我父亲的那份文件,”Kavin的声音很直接,“你看到了吗?”
Ara的手指捏紧了文件边缘:“你怎么知道?”
“蜡封是我父亲的私人印鉴。”他说,“我猜他会在正式见面前让你了解情况。这是他的风格。”
“他的风格。”Ara重复道,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起伏,“包括调查我十四岁时得的游泳奖?”
Kavin叹了口气,那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罕见的疲惫:“Ara,听我说。我父亲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他对我的人生有既定的规划,包括我应该和什么样的人结婚。”
“所以这份文件,是为了确定我是否符合标准?”
“是为了保护你。”Kavin说,“你听起来可能觉得讽刺,但这是真的。如果他不做调查,家族里的其他人也会做,而且会用更不友善的方式。至少现在,这份文件在我父亲手里,内容是可控的。”
“可控。”Ara看着那行“阅后销毁”,“所以呢?我现在应该烧掉它,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Kavin说,“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保留它,烧掉它,或者把它扔到我脸上——如果你希望的话。”
Ara没说话。
“我在你家楼下。”Kavin突然说。
她起身走到窗边,向下看。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街对面,车灯熄灭,但驾驶座上有个人影。
“你怎么……”
“我一直在附近。”他说,“从下午开始。我知道文件今天会送到。”
Ara闭上眼睛:“所以你在等我的反应。”
“我在等你需要我。”他的声音很低,“如果你不需要,我会离开。”
她站在窗边,看着他所在的那片阴影。夜色已经完全降临,街道上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圈。有行人走过,有摩托车呼啸而过,世界依旧在运转。
而她手里拿着一份关于自己的调查报告,楼下是写这份报告的人的儿子。
“我要下来了。”她说。
“好。”
Ara没有换衣服,还是穿着家居的T恤和运动裤。她拿起那份文件,想了想,又放下。只拿了手机和钥匙,走出门。
电梯下降时,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下有淡淡的阴影。她看起来像是那个被调查的Araya Suthiwan,但又好像不完全是她。
Kavin已经下车,靠在车门上等她。他穿着深灰色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没有戴眼镜。
他看着她走近,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打开副驾驶的门。
Ara坐进去,车里弥漫着他常用的那种清淡木香。他绕到驾驶座,上车,却没有发动引擎。
车内一片安静。
“你想去哪儿?”他终于问。
“不知道。”Ara诚实地说,“我只是不想待在房间里。”
Kavin点点头,发动了车子。他没有开往他们常去的那些地方,而是沿着河岸慢慢行驶。车窗半开,夜晚微凉的风灌进来,带着河水的潮湿气息。
开了大约二十分钟,他在一个观景平台停下。这里不是热门景点,夜晚几乎没有人,只有几盏路灯孤零零地亮着。
“这里很安静。”他说,解开安全带,“我小时候心情不好时,司机会带我来这里。”
他们下车,走到栏杆边。脚下是湄南河漆黑的河水,对岸是曼谷璀璨的夜景,高楼大厦的灯光倒映在河面上,碎成千万片闪烁的光点。
“那份文件,”Kavin开口,声音融在夜风里,“我事先不知道具体内容。如果我知道,我会阻止他用这种方式。”
“但你不会阻止调查本身。”Ara说。
他沉默了。这就是答案。
“你父亲建议做心理评估。”她说。
“你不会做。”Kavin回答得很肯定,“除非你自己愿意。”
“他还建议签婚前协议。”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他转身,面对她,“而且就算签,条款也会对你绝对有利。我不会让你吃亏,Ara。”
“这就是重点,不是吗?”Ara终于转头看他,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在你们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以量化,可以条款化,可以控制。感情,婚姻,人生。”
Kavin看着她,河岸的灯光在他眼中闪烁:“你生气是应该的。”
“我不生气。”她说,然后顿了顿,“不,也许我生气。但不是因为你父亲调查我,而是因为……这一切都太理所当然了。对你,对你的家族,对你们所有人来说,调查一个人、评估一个人、规划一个人的人生,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想起文件里那些详尽的记录,那些连她自己都快忘记的细节。她的整个人生,被压缩成二十页纸,被分析,被评判。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她继续说,“那份文件里说,我这两年性格变化很大,原因不明。他们观察到了,记录下来了,但永远猜不到真相。”
Kavin的眼神专注起来:“真相是什么?”
Ara迎上他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说出来——想告诉他,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Araya,我从另一个世界来,我知道你们的故事,我知道Gorya和Thyme会经历什么,我知道你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
但她最终没有。
“真相是,”她说,“人是会变的。因为经历,因为选择,因为遇到了某些人。”
Kavin看了她很久,然后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梳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他的动作很温柔,温柔得让Ara想哭。
“那份文件里有错误。”他低声说。
“什么错误?”
“它说你‘近期在商业及经济学课程中展现出超预期理解力’。”他靠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但这不是近期的事。从我们第一次在泳池边说话,我就知道你不一样。你看着我的眼神,不是崇拜,不是畏惧,甚至不是单纯的欣赏。你在分析我,就像我在分析你。”
他的手指从她的头发滑到脸颊:“文件还说你‘社交能力明显提升’。但我知道,你不是提升了,你只是……收放自如。你可以融入任何场合,但你的核心部分,始终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外。”
Ara的心跳加快了。
“那些分析师注意到了现象,但他们不懂本质。”Kavin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耳语,“本质是,你是一个谜,Ara。一个我明知道可能有风险,却还是想要靠近的谜。”
他的额头抵上她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我父亲想要一切都在掌控中。”他说,“但我想要的,是你。即使你的一部分永远在我掌控之外。”
Ara闭上眼睛。夜风很凉,但他的体温很暖。河水在黑暗中流淌,对岸的灯光依然璀璨。
“如果我永远都是个谜呢?”她问。
“那就让我用一生去解开。”他的唇几乎碰到她的,“或者不解开,就这样在一起。带着秘密,带着未知,带着一切不被掌控的部分。”
他的吻落下来,温柔而坚定,带着河风的凉意和他独有的温度。
这个吻和电影院的那个不同,和雨夜的那个不同。它没有霸道的占有,没有情欲的迫切,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确认——确认她的存在,确认他们的关系,确认即使有那些调查报告和家族规划,他们依然在这里,在夜色中,拥抱着彼此。
许久,他退开一点,手依然捧着她的脸。
“周六的晚餐,”他说,“如果你不想去,可以不去。我会处理。”
Ara摇摇头:“我要去。”
他挑眉。
“如果我要和你在一起,”她说,声音在夜风中很清晰,“那么我需要面对这一切。包括你父亲,包括那些调查报告,包括所有理所当然的评估和规划。”
Kavin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
“但有个条件。”她继续说。
“什么条件?”
“我要看你的调查报告。”Ara说,“你的家庭一定也对我做过同样深入的调查。我要知道他们找到了什么,得出了什么结论。公平起见。”
Kavin愣住了,然后,出乎意料地,他笑了。不是那种社交场合的完美微笑,而是一个真正的、放松的笑容。
“你很厉害,Ara。”他说。
“我只是要求平等。”
他点点头:“好。我明天拿给你。不过警告你,我的过去……比你的精彩得多。”
“我猜也是。”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看着河对岸的灯火。有游船经过,船上传来音乐和笑声,然后又渐渐远去。
“该回去了。”Kavin说。
“嗯。”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但气氛轻松了许多。车子停在Ara的公寓楼下时,Kavin没有立刻放她下车。
“还有一件事。”他说。
Ara看向他。
“无论那份文件写了什么,无论我父亲怎么想,”他的目光在昏暗的车内格外深邃,“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基于那些报告。是基于每一次和你说话,每一次看着你笑,每一次触碰你时的真实感受。你明白吗?”
Ara点点头,心口发胀:“我明白。”
她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周六见。”
“周六见。”
她下车,走进公寓大楼。进电梯前,她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车还停在那里,直到她走进电梯,才缓缓驶离。
回到公寓,那封白色的信封还放在餐桌上。
Ara拿起它,走到厨房,点燃燃气灶。她看着火焰吞噬纸张,看着那个蜡封的“K”字熔化变形,看着二十页关于她人生的报告化为灰烬。
灰烬落入水槽,她打开水龙头冲走。
窗外,曼谷的夜晚还在继续。而她知道,周六的晚餐,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