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伯出了公主府，身影没入宵禁后沉寂的街巷。他一路向北，最终停在一处偏僻院落前。
“笃、笃。”指节叩在厚重的棕木门上，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谁？”门内传来压低而戒备的询问。
“是我。”
门闩轻响，开出一道缝隙。一张四十上下男子的脸探出，五官凌厉如刀削，目光锐利，周身透着行伍之人特有的精悍气度。见是忠伯，他神色稍缓，侧身让开。
忠伯闪身入内，院中无灯，唯有月色勾勒出几道默立如松的身影——皆屏息静气，显然久经训练。
“可是公主有令？”那男子合上门，声音压得极低。
“嗯。”忠伯颔首，“明日辰时，点齐一百好手，于长安城外十里亭等候。”
他略顿，抬眼直视对方，一字一句道：
“此行险恶，务必护公主周全。”
男子眸光一凛，抱拳低应：“遵命。”
——
昭华辞别大长公主，将忠伯与府中事务尽数托付妥当，便携十七与陆珩悄然离京。
车马出城时，东方天光未晞，长安城门在薄雾中缓缓开启，又沉沉合拢，将那座繁华而喧嚣的皇城隔绝在身后。
几乎同一时刻，纳沙率领的盔勒使团亦拔营启程，声称奉可汗急召，须即刻北归。两队人马一南一北，背道而驰，仿佛一场心照不宣的告别。
长安城，骤然安静下来。
然而这平静之下，苏无名心头的寒意却愈来愈重。他立于城楼一角，望着南北两道渐行渐远的烟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墙砖。
太巧了。
巧得像精心排演过的一幕戏。
他转身疾步下城，衣摆带起一阵冷风。六合酥山店的木门被他推开时，费鸡师正叼着鸡骨头抬头，见状一愣：“你这是……”
“不对劲。”苏无名打断他，声音绷紧，“公主前脚离京祭陵，盔勒人后脚便仓促北返——世间哪有这般巧合？”
裴喜君从柜台后抬起头，手中账册轻轻合拢：“义兄是怀疑……”
“我怀疑他们根本未曾走远。”苏无名行至窗前，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际，“此人，野心勃勃，马球场上一败涂地，岂会甘心就此退去？”
卢凌风按剑从内间走出，眉峰紧锁：“你的意思是，他们明面上撤离，实则……”
“实则潜伏于途，伺机而动。”苏无名转过身，眼底映着窗外晦暗的天光，“公主此行所赴的乾陵，位处京畿以北，山深林密，正是设伏的绝佳之地。”
店内一时寂然，唯闻费鸡师慢慢咀嚼骨头的细响。
樱桃忽然一拍桌面：“那还等什么？我们去追——”
“不可。”苏无名抬手制止，“无凭无据，擅离职守乃大忌。何况……”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若这真是天子的默许，你我贸然行动，反倒落人口实。”
裴喜君轻轻吸了口气：“那我们……只能静观其变？”
苏无名沉默良久，终是缓缓摇头。
他走至案前，铺纸研墨，笔锋饱蘸浓墨，却悬腕半空，迟迟未落。
窗外乌云渐聚，将本就稀薄的天光吞噬殆尽。
昭华与大队汇合后，驾车的职责便由另一名精干侍卫接替。
十七身形微动，如一抹淡影般悄无声息地掠入道旁密林，消失无踪。
队伍继续向北行进，马蹄踏过官道，扬起轻尘。直至晌午时分，日头正烈，十七的身影才如鬼魅般再度出现在车驾旁，气息平稳，仿佛从未离开。
“盔勒人，约百骑，一直尾随在后。”他声音压得极低，“距此不足十里。”
昭华的猜测被证实。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意外：
“借刀杀人……他倒是将自己撇得干净。”
陆珩眸光微沉：“天子？”
“嗯。”昭华轻轻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腕间一枚温润的玉镯——那是离京前长姐亲手为她戴上的。
十七静候片刻，低声请示：“后面那些人，可要先行处置？”
昭华抬手，缓缓掀开车窗锦帘。远处山峦起伏，林木苍郁，官道蜿蜒伸向天际。她凝视着那片宁静的旷野，声音清冽如泉：
“待祭拜母后归来时再说罢。”
她收回目光，帘子垂下，隔断了窗外景象。
“母后安眠之地……不该被污血脏了路途。”
…
随着官道痕迹渐稀，两侧山峦愈见苍翠，昭华知道乾陵已近。
车驾停稳，她自车内探身而下。
为祭拜母后，她早已换下平日绯衣，改着一身素净月白襦裙，外罩同色广袖长衫，青丝仅以一支白玉簪松松绾就，余发如瀑垂落肩背。
这身装扮洗去所有明艳，唯余一片皎洁清冷，恰似山间新雪映着暮色。
落日熔金，晚霞如醉，
将远山近岭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车驾终于停在了乾陵神道入口。
巍峨的阙楼在暮色中静默矗立，石像生沿神道两侧肃立，沉默地守护着这条通往陵寝的漫长甬道。
早有守陵人闻讯迎出，见是公主驾临，纷纷伏地行礼。
为首的是位鬓发已斑的老者，身着深青祭服，举止恭敬而不失气度：“臣等恭迎昭华公主。”
“起吧。”她声音不高，却清晰传至每个人耳中。
他执礼起身：“殿下远来辛苦，陵内已备妥香烛祭品，敢问是否此刻移步献殿？”
“有劳。”昭华微微颔首，举步踏上神道。
陆珩随在她身侧半步之后，十七则按剑立于神道入口，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山林——那里，太适合藏匿杀机。
守陵官低声道：“自天后奉安，除每年春秋大祭，此地少有贵人亲临。殿下今日前来，天后在天之灵，必感欣慰。”
昭华未答，只望着越来越近的献殿。殿门幽深，内里长明灯的光晕隐约可见
就在她欲踏入之际，目光却被西侧一座巨碑倏然攫住。
脚步一顿，转而朝那碑行去。
那是整整一块浑然天成的巨石，高逾数丈，巍然矗立于暮色之中。碑首九龙盘绕，螭身矫健，仿佛欲破石飞天；碑侧升龙图纹在光影中流转，碑座浮雕着狮马相搏的雄浑场景，气势磅礴。
可这气象万千的巨碑之上，竟空空如也，未镌一字。
“此碑……”昭华停在碑前，月白衣袂被山风轻轻拂动，“为何无字？”
老者趋近，执礼答道：“回殿下，此乃天后陛下亲立，名曰‘无字碑’。”
他仰首望向碑顶，声音里浸着岁月与敬重：
“至于碑文——天后曾言，一生功过，不留己评，尽付后人说。”
昭华静立在无字碑前，山风卷起她月白的衣袂，也卷起了心底从未有过的、汹涌的波澜。
功过由后人评说。
短短七字，却似惊雷，在她胸中反复炸响。
这是何等恢弘的胸襟，又是何等磅礡的气魄！！！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恨不得将毕生功绩镌金刻玉，流芳百世，只许颂扬，不容半点非议。
他们筑高台，立丰碑，著汗青，所求的，不过是一个由自己书写、不容置疑的“身后名”。
而她的母后，那位曾执掌乾坤、驾驭四海的天后，竟亲手立下这样一座沉默的巨碑。
不置一词，不着一字，
将千秋功罪、万世评说，
尽数托付于浩浩青史与茫茫人心。
不求己誉，不畏人言。
这已非帝王心术，而是近乎于道的超然与自信。
山风愈发急了，穿过神道两侧斑驳的石像生，发出古老而苍凉的呜咽，仿佛那些沉默的文武臣工、鞍马麒麟，也在为这座无字之碑作着无声的注脚。
霞光流淌，为巍然矗立的碑身镀上一层流动的、近乎神圣的金芒。
碑首的九龙在光与影的交错间栩栩如生，龙睛如炬，凝视着虚空，也凝视着碑前渺小的人影。
那片空无一字的碑面，在昭华眼中，不再是一片空白，而是纳尽了日月星辰、山河岁月的画卷，写满了雷霆手段、菩萨心肠的史诗，更承载了一位女子冲破古今桎梏、独自面对万古长夜的无上孤独与勇气。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冰冷碑石的刹那，又停住了。
那上面没有文字，却比任何铭文都更沉重，也更恢弘。
母后，您将这无字的答案留给山河，留给后世。
今日，女儿站在这碑前，终于读懂了其中万一。
不是不求名，而是名已在天下人心中，何须石上赘言？
不是不畏谤，而是谤亦为史笔一划，何妨任之东流？
昭华收回手，转过身。月白的衣衫在渐浓的暮色中，仿佛自身也发出了微光。
她看向身侧的陆珩，看向神道入口如松挺立的十七，最后，目光投向幽深静默的献殿。
眼中最后一丝因前路莫测而产生的波澜，已然平息，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的决心。
“进去吧。”
“母后，女儿……明白了。”
明白您为何立此无字之碑。
也明白，自己脚下的路，该当如何走下去。
师傅曾经预言，自己有紫薇之命。
可，她不愿意处身于朝堂之上……
更愿，同师兄隐居山林，不入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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