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那污浊之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我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身侧的人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从上了马车起,谢青梧便缩在角落,那身刺眼的红衣与车厢内沉静的檀木香气格格不入。他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脆弱的阴影,仿佛一只受惊的鸟雀,随时都可能被这陌生的安稳惊得魂飞魄散。
陈府的朱漆大门在望,我能感觉到他攥着我衣袖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我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抓着,这细微的依赖,是我此刻唯一能给予他的慰藉。
“到了。”我淡淡开口,率先下了马车。
他跟在我身后,动作迟疑地踏上陈府门前的石阶。高大的门楣,威严的石狮,与教坊司那扇隔绝了人间与地狱的破旧木门,恍如两个世界。他下意识地垂下头,将自己大半个身子都缩在我身后,那张雌雄莫辨的绝色面容上,写满了不安与惶恐。
真是巧,刚踏入前厅,便迎面撞上了我的爹娘。他们显然是又来“关心”我的终身大事,母亲一见我,那熟悉的念叨便已经到了嘴边,却在看到我身后的谢青梧时,硬生生咽了回去。
“凌儿,这位是……”母亲的目光带着审视,在我与谢青梧之间来回打量。就连一向沉稳的父亲,翰林院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陈大学士,此刻也没忍住,多朝谢青梧瞅了一眼。那目光算不上锐利,却也带着上位者天然的威压。
我清楚地感觉到,身后的那只“鸟雀”抖了一下。他攥着我衣袖的手心已经沁出冷汗,声音微不可闻,带着一丝颤抖,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在呢喃:“小姐……”
我心中暗笑,面上却一片坦然,将他从我身后稍稍拉出一些,对着我那好奇的父母笑道:“爹,娘,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谢青梧,往后,便是我的人了。”
“你的人?”母亲挑眉,显然对这个说法颇为意外。
我点点头,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女儿这不是大了嘛,总得找个人陪着。我看青梧就很好,知书达理,温顺可人。”
我这番话半真半假,却也正中爹娘下怀。他们见我总算“开窍”,脸上神色缓和不少。许是见多识广,又或许是信得过我的眼光,他们竟没有多说什么刁难的话。母亲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了谢青梧一番,最后
嘱咐我:“既然是你自己选的人,就看好了,别回头又嫌烦,也别让人给拐跑了。”
我笑着应下,而一旁的谢青梧,则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他抬起眼眸,飞快地瞥了一眼我的父亲,又迅速低下头,恭敬地朝着二老拱手行礼,声音虽轻,却不失世家公子该有的礼数:“青梧见过老爷、夫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自己的身份,又补了一句:“青梧日后定会好好跟着小姐,不敢有半点差池。”那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打发了爹娘,我领着他穿过抄手游廊,往我院子附近的一处独立小院走去。园中花木扶疏,假山流水,与教坊司的逼仄阴暗形成鲜明对比。他一路沉默,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像初生的孩童,贪婪地看着四周的每一处景致。
终于,在一座雅致的青砖红瓦院落前,我停下脚步,推开院门,对他道:“小东西,进来。”
院门上甚至还未挂匾,但院内收拾得极为干净。几竿翠竹,一架蔷薇,阳光毫无遮拦地洒满整个院子,暖洋洋的,带着花草的清香。
他踏入院子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放松下来。他抬头,望向那片被院墙框住的、澄澈干净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眼眶瞬间就红了。
“多谢小姐。”他转过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局促地揪了揪身上那件格格不入的红衣,犹豫片刻后,轻声问道,“青梧……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是,你换了衣服吧。”我点点头。话音刚落,院里早已安排好的下人便动了起来。一个名唤灵烟的丫鬟伶俐地上前,接过他手中那只小小的、几乎没什么东西的包袱,便悄然退下。接着,一名清秀的小厮引着他进了内室。
我没进去,只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随手摘了片竹叶把玩。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内室的门帘被掀开,他重新走了出来。那一瞬间,连我都有些晃神。
那身象征着屈辱的红衣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衣料柔软而有光泽,衬得他身形越发清瘦挺拔。湿漉漉的黑发被细心擦干,由灵烟手巧地绾成一个简单的发髻,拢上了一顶金钿团珠朱红绒
花冠。那冠上的朱红绒花,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在他如墨的发间跳跃,非但不显女气,反而为他那张过分清冷的脸添上了一抹难得的亮色。
他站在阳光下,额间的花钿似乎淡了些,眉眼间的阴郁被冲散,那份属于世家公子的清华风骨,终于从层层叠叠的绝望与尘埃下,透出了几分。
他看着镜中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花冠上的金钿在阳光下闪烁,朱红绒花似火,恍惚间,他竟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年,还是那个在金陵城中人人称颂的谢家公子。可镜中人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破碎感,又在无情地提醒他,一切都回不去了。
******
谢青梧的手指,轻轻抚上镜中人头顶那顶华美的冠。金钿的冰凉触感,绒花的柔软质地,都真实得不像话。这双手,曾在泥水里挣扎,曾被冰冷的锁链磨破,也曾被迫为那些肮脏的恩客奉上酒杯。如今,它却能触碰到这样干净、精致的东西。
恍如隔世。
从教坊司的污秽囚室,到陈府这清雅宁静的院落,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却像是跨越了生与死。方才面对陈凌父母时,他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生怕那审视的目光中露出一丝鄙夷,将他打回原形。可他们没有。
住进这青砖红瓦的院子,换上这干净柔软的衣衫,他看着镜中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百感交集。熟悉的是那张脸,那份曾被他引以为傲的风骨;陌生的是,这一切都已不属于他,而是那位陈小姐的恩
赐。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了另一个更华美、更舒适的金丝笼中。这院子,这衣衫,这顶花冠,都是束缚他的新锁链。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活下去。为了流放在苦寒之地的家人,为了谢家满门的冤屈,他必须收敛起所有锋芒,像藤蔓一样,依附着陈凌这棵或许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大树,学着顺从,学着讨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转身,走向那个正坐在院中,姿态闲适地看着他的少女。她将是他未来的主宰。
******
“有劳小姐费心了。”他走到我面前,
微微垂首。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镀上一层金边,看起来温顺又无害。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眼看向我,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不确定,轻声问道:
“青梧……这样打扮,可还妥当?”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那顶花冠上的朱红绒球煞是可爱,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毛茸茸的绒球。绒球随着我的动作一摆一晃,他整个人也跟着僵了一下。
“好可爱。”我由衷地赞叹道。
一抹绯色迅速从他的耳尖蔓延开来,他下意识地垂下头,避开我的视线,声音更低了:“多谢小姐夸赞。”
他抬眸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立刻移开,手指轻轻摩挲着崭新的衣袖,仿佛在寻找一丝安定感。“青梧……许久未曾这般打扮了。”
短暂的沉默后,他似乎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不知,小姐接下来有何安排?青梧……听候吩咐。”
“我要去安排你的份例东西,和你的
衣服首饰。”我看着他,慢悠悠地说道。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涌起一股暖意,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考虑到这些细节。“有劳小姐了,青梧……..青梧一切从简就好,不必太过破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月白锦袍,又道,“这衣服已经很好了,首饰什么的,青梧……..青梧真的不需要。”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觉得好笑,口中却说道:“陈家小夫郎,配得上好东西。”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轻轻刺破了他故作坚强的外壳。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猛地别过头去,不让我看见他此刻的神色,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小姐抬爱了,青梧……青梧不过是个戴罪之身,能得小姐收留已是天大的恩赐。”
他很快调整好情绪,转回视线望向我,那双湿润的眸中映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若小姐非要置办,青梧只有一个请求,望小姐莫要选太过华丽张扬之物,青梧……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好。”我干脆地答应了。
他明显松了口气,感激地看着我:“多谢小姐体谅。”
解决了衣食住行,更核心的问题便浮了上来。他犹豫了一下,手指轻轻揪着衣摆,神色带着几分忐忑,还是开口问道:“小姐,青梧有一事不明,不知当不当问。这府中上下,如今都知晓青梧是小姐的.….
夫郎,那青梧在府中的身份,小姐打算如何界定?”
他问得小心翼翼,既怕自己的身份太过尴尬,惹人非议,又怕给我带来麻烦。这个问题,确实该说清楚了。
我看着他紧张得微微发白的脸,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我向他走近一步,微微倾身,凝视着他的眼睛,故意压低了声音,让语气带上几分暧昧与戏谑。
“委屈你了,”我看着他因我的靠近而变得无措的眼神,慢条斯理地说道,“先做我的侍君吧,给我……”
我故意拖长了尾音,满意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然后,我吐出了那个足以让他坠入冰窟的字。
“玩。”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身躯猛地一颤。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屈辱、震惊、与彻骨的无奈交织在一起,像一幅即将破碎的画。他猛地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个苍白而顺从的侧脸。
“青梧明白。”他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既已卖身于小姐,自当任小姐处置。”
我看到他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他正用这种疼痛来压抑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他甚至还想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低声恳求:“只是……青梧斗胆,求小姐莫要太过折辱,留青梧一丝颜面。”
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准备慷慨赴死的模样,我终究是没忍住,轻笑出声。
“怕什么,”我伸手,用指背轻轻碰了碰他冰凉的脸颊,“我又不是真的要欺负你。”
他紧绷的身体因为我的触碰而微微一僵,却终究没有躲开。他缓缓抬起眼眸,眼中仍带着浓浓的戒备与不解,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却发现猎人只是丢过来一颗糖果的幼兽。
“多谢小姐…….不欺。”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似乎还没从方才的冲击中缓过神来,“青梧只是……...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身份。”
他环顾四周,看着这明媚安静的院落,眼中却是一片茫然。这里是天堂,可他却不知该如何自处。
最终,他还是选择低下那高傲的头颅,双手不自觉地交叠在身前,摆出一个全然臣服的姿态,对着我,他的新“恩主”,许下诺言。
“日后,还望小姐多多关照,青梧…….青梧会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心中那点逗弄的心思也淡了。我收回手,负在身后,院中的阳光正好,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我决定给他找点正事做,也顺便.…....探探他的底。
“对了,”我话锋一转,打破了这略显沉重的气氛,目光直直地看向他,“说起来,你最大的仇家,是当朝宰相林家,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