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鸡师给卢凌风处理伤口。
卢凌风能忍住一声不吭,倒是费鸡师捏着瓷瓶往伤口敷麻沸散时,腮帮子鼓得像含了颗核桃,一边龇牙咧嘴地倒药,一边低声咒骂,“陆仝那狗贼真不是个东西!这般忠心耿耿的下属,他也舍得下死手!”
一旁打下手的小伍攥着干净的布条,指节都在发颤,眼泪在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郭庄按在腰间刀鞘上,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刀鞘纹路中,索性偏过头去,将所有注意力都钉在警戒上。
不远处的巨石上,唐秋水跷着腿坐着,手里转着根刚折的柳枝。
她用柳枝梢头轻轻挠着翻羽的脖颈,黑马正低头啃着树根旁的嫩芽,脾性极好,被打扰了也只是甩甩尾巴。
估计是药的作用,卢凌风的声音渐渐小了。怕他睡过去,唐秋水忽然开口,声音清朗朗的穿破林间寂静:“你既已被逐出长安,往后有什么打算?”
卢凌风沉默了许久。
像他们氏家大族,世代看重名节,他更是心高气傲的性子,如今粮田被没、逐出京城,这般狼狈模样回祖籍,只会给家族蒙羞,少不了族中长辈的诽议和同辈的指点。
唐秋水也不催他,只是用柳枝逗弄着翻羽的耳朵。
林间只听得见费鸡师处理伤口的轻响,还有翻羽啃食青草的沙沙声。
许久,卢凌风才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罕见的迷茫:“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今后,恐怕只能流落江湖了。”
唐秋水刚要嗤笑一声劝他还是打消这个念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今日遭了这般重创,既有身体上的伤痛,更有前途尽毁的打击,此刻说重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唐秋水太清楚江湖的门道了。哪是卢凌风想的那般快意恩仇?
江湖里头的人情冷暖、恩怨纠葛,比官府的勾心斗角更凶险,没有章法可循,更无公道可言。
官府都不插手涉足的地方,他要真入了去,以他这般较真的性子,怕是要被磋磨得棱角尽失,白白虚度光阴。
他固然也能够活的更好,但他不适合。
唐秋水轻叹一声,抛了柳枝,轻声道:“你若无处可去,随我回益州如何?”
卢凌风猛地抬眼,眼中满是错愕:“……为何?”
“你可知益州大都督唐一舟?”唐秋水反问。
卢凌风眸色一动,略一思索便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那位,铁骑踏遍山河碎,一剑破敌万千军的,镇国大将军唐一舟?”
“然也。”
唐秋水点头,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狡黠,“他是我三叔,不然你以为陆仝为何敢轻易放我走?”
“你也知道,我三叔刚打了胜仗,手下正缺人,你武功上乘,品相端正,他最看重人才,定会赏识你。”
“若你不想上战场也无妨,”她补充道,“留在大都督府缉凶查案,也合你的心意。实在不济,加入神威营也比流落江湖强。”
“神威营虽是江湖门派,却全是正义之士,绝对配得上你范阳卢氏的门楣,总好过稀里糊涂四处漂泊。”
这两条路都是她真心实意给出的建议,论前程,说不定比他先前的金吾卫中郎将更风光。
除了两个,她其实还可以给卢凌风另一个选择,就是为她所用,替她办事。
卢凌风虽莽撞了些,但骨头硬、有本事,人总是成长的嘛,给她打个下手,正好能替她分担些琐事,省得唐灵巧那死丫头总催着她批那些没用的文书。
“不用急着答复,”
唐秋水双臂枕在脑后,仰躺着看天上流云,打了个哈欠,“选择权在你手里,我不过是指条明路。”
“人生嘛,哪能十全十美呢?谁不是走一步看一步,若你犹豫不决,可以先跟着我,权当游山玩水,想清楚了再走也不迟。”
说完便阖上眼,呼吸渐渐平稳,似是真的睡熟了。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林间还浮着一层薄雾。
唐秋水没急着赶路,先写了封信让信鸽带给唐灵巧,说遇突发情况要带个朋友回益州,会晚几日到;又让傀儡揣着字条赶回长安,去唐府牵了辆马车来。
马车轱轳碾过石子路的声响,把折腾了一夜才睡着的卢凌风几人吵醒。
郭庄和小伍瞬间惊醒,拔刀护在卢凌风两侧,神色戒备地盯着声响来处,如临大敌。
唐秋水见状翻了个白眼,扬声道:“干嘛呢?还不赶紧上车!”
她收起傀儡,牵着翻羽的缰绳系在马车旁,回头便见卢凌风推开郭庄和小伍的搀扶,身形踉跄着朝她走来。
他虽未明说,却已被说动,决定暂时跟她走。
唐秋水跳上马车,弯腰朝他伸出手。
卢凌风怔了一瞬,没有去握她的手,反而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
唐秋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借势巧劲一拉,将他稳稳拽上马车。
这辆马车比她在长安坐的那辆奢华马车朴素不少,却也宽敞,唐秋水特意让唐明铺了厚厚的棉垫,正好方便卢凌风趴着养伤。
郭庄和小伍刚要跟着上车,就被唐秋水拦了回去:“你们两个别跟着了,回长安去。”
两人还想争辩,马车里忽然传来卢凌风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依旧沉稳:“你们出身寒门,能进金吾卫已是光宗耀祖,不可因我丢了官职。回去吧。”
郭庄和小伍对视一眼,终究是没再执拗。
临走前,小伍塞给卢凌风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红着眼眶道:“将军,这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
卢凌风刚要推辞,两人已对着马车拱了拱手,又朝唐秋水道谢,转身快步消失在林间。
这时,费鸡师托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凑过来,一屁股坐在马车另一端,嘿嘿笑道:“有唐家丫头在,这一路不愁没鸡吃!”
唐秋水笑了笑没赶他,扬鞭轻喝一声:“驾!”
马车轱轳驶离林地,目标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