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刘十八”走远，唐秋水才微微侧过脸，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戏谑：“……好吃吗？”
卢凌风不明所以，只淡淡应了句：“尚可。”
唐秋水忽然笑了，眼尾微微上扬。
她隐约能觉出，卢凌风身上的锐气相较从前淡了不少。换作两个月前，即便只是做戏，他也断不会这般毫无芥蒂地吃这种粗食。
只是——
他这规规矩矩的用饭礼仪，配上他这张糙汉脸，实在有些违和。
若是换个眼尖心细的，恐怕早被识破了。幸亏这“刘十八”市侩得很，眼里只盯着银钱，哪里会留意这些细枝末节。
“咳。”
卢凌风清了清嗓子，学着她的模样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与质问：“你为何要用我的名字？”
唐秋水斜睨他一眼，语气理直气壮：“什么你的名字？我用的是我大哥的名字。”
“大哥？”
卢凌风眸中闪过一丝意外。
他还以为，唐秋水是家中独女，才会临危继任家主之位，未曾想她还有兄长。
唐秋水轻轻“嗯”了一声，解释道：“他叫唐凌峰。与你同音不同字，是山峰的峰。”
她换装行事时，惯常借用大哥的脸，连带着也用他的名字。
只是她极少用唐姓，反倒偏爱父亲早年入世时用过的假姓——卢。
她的父亲唐郢，曾化名卢郢游历江南，不仅高中进士，更成了南唐罕见的文武双状元，名动天下，后来才迎娶永嘉公主为妻。
她自幼便崇拜父亲，是以，在她及笄那年，效仿父亲，化名卢凌峰入世游历，同样考中了进士。只可惜——
最后被点了个探花。
这事，唐秋水现在想起来不觉得什么，以前她可是气的不行。
明明她的才情学识，半点不输任何人，却只因样貌出众，便被点了探花。这难道不荒唐吗？
也正因这事，二哥唐啸天没少取笑她。
那年唐秋水十六岁，正是年少气盛、骨头最硬的时候；而唐啸天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
如此一来，两人但凡碰面，必少不了一番争执打闹。
小妹唐灵玉从不多劝，只在一旁看热闹。唯有大哥唐凌峰夹在中间当和事佬，反倒时常被唐啸天整蛊用的毒药殃及，平白受些无妄之灾。
次数多了，唐凌峰终是忍无可忍，逮着两人狠狠教训了一顿，这才让他们安分下来。
自那以后，唐秋水和唐啸天的关系闹得很僵，若非家中有大事，她鲜少回去。
话虽如此，他们兄妹四人，手足之情却半点不浅。
多年后唐门内乱，唐啸天被歹人蛊惑，篡位夺权时欲置她于死地，她的死，也确实有唐啸天的原因，但临死前唐秋水心中并无半分怨恨，反倒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
她不过是走在了大嫂前头，先一步去见父母与兄长罢了，也好告知他们，家中——一切安好。
谁承想，再次睁眼，竟来到了大唐。
唐秋水思绪飘远，低头轻轻拂去衣袖上沾染的雨珠，一声轻叹似有若无：“……我还真有点想他了。”
声音虽轻，却被卢凌风听得真切。
他眉头微挑，疑惑问道：“你回了家，未曾见到他？”
“……啊。”
唐秋水回过神，哑然失笑，刚要开口回应，雨幕中忽然掠过一道黑影，一只头戴斗笠的机关鸟径直落在两人面前的方桌上，羽翼轻振，带起几滴雨珠。
卢凌风猝不及防，手瞬间按在了桌子上的刀柄上，险些拔刀。
唐秋水却见怪不怪，抬手从机关鸟脖颈间悬挂的信桶里抽出一张信笺，快速扫了一眼，随即凑到烛台边点燃。
小小的一张便签，转瞬便化作烟灰，随风吹散在空气中。
“你们把薛欢那孩子也带来了？”
唐秋水开口问道，同时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飞快写下「自己人，暗中保护」六个字，卷好后塞进信桶。
机关鸟拍了拍翅膀，顺着天窗的破洞，再次飞入茫茫雨幕。
卢凌风虽已猜到几分端倪，仍忍不住好奇地望了眼机关鸟消失的方向，而后收回目光，淡淡道：“带徒弟出来历练历练。”
唐秋水挑了挑眉，语气里满是戏谑：“呦，这是收徒了？你可别误人子弟啊。”
卢凌风小声反驳：“少瞧不起人。”
“你——”
唐秋水话音刚起，眸光忽然一凌，随即又收敛了锋芒，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八卦的调笑，“近来江湖倒也太平，不过我倒是听说，前段时间丐帮帮主江云比武招亲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江帮主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却迟迟不肯成家。老帮主催得紧，他又无甚心仪之人，无奈之下，便设了个比武招亲的台子，言明能打赢他，便娶。”
恰在此时，“刘十八”怀里抱着两坛酒，一路小跑着过来，将酒放在桌上。
卢凌风抬眼吩咐道：“倒上。”
“欸！”
“刘十八”应得干脆利落，连忙上前解开封泥，给两人各自倒了一碗清酒。
唐秋水冲他笑了笑，端起酒碗轻轻晃了晃，接着说道：“这江帮主为人正直豪爽，又生得一表人才，不少江湖女侠慕名赶往荆湖。一连比试了三天，最后还真有位女侠赢了他——结果你猜怎么着？”
卢凌风饶有兴致的应声：“怎么着？”
“那位是个男扮女装的主儿！”
说到此处，唐秋水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江帮主当时就傻了眼。若是女子也就罢了，偏偏是个男人。他本想着以武会友，结交个朋友，可对方偏要他履行承诺。”
“这可把江帮主被吓得撒腿就跑，那‘女侠’见他跑，便在后头追。如今这两人的下落，谁也说不准。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
唐秋水说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刘十八”眼观六路，立刻上前又给她斟满。
卢凌风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笑了两声。
见唐秋水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他心中暗忖，这故事恐怕不是她信口胡诌的。
这便是江湖吗？倒与他想象中的快意恩仇，全然不同。
“……咚！咚咚！”
沉闷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卢凌风面上故作疑惑，视线绕过唐秋水望向门口，迟疑着开口：“好像有人来了。”
“刘十八”似乎不会武功，半点没听见敲门声。
他顺着卢凌风的目光望了眼大门，当即摇头否定：“哎，不能！这荒野废驿的，能遇上您二位已是天大的偶然，怎会再有旁人来？”
卢凌风面色一凝，语气笃定地质问道：“可我分明听见了敲门声。”
“有吗？”
“有！”卢凌风义正词严，“这般大雨，过路人前来投宿避雨，亦是缘分。”
说着，他抬手便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拍在桌上：“尽管收留！我一起算钱！”
“刘十八”瞥见钱袋子，眼睛瞬间直了，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连声应道：“好嘞！客官您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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