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点43分 夜
“…所以说,中世纪行会制度的瓦解,其根本原因是……”禁闭的房门内传来一道心不在焉的念书声,桌前的女生对着手机念着课文,手下却用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的演算着一个机器臂的传动比。
砰的一声,房间门被用力的打开摔在墙上。一道压抑着不耐和困意的女声从背后传来:“几点了萝卜干!还在这磨磨唧唧!都高二了心里没点数吗?赶紧写完睡觉去。”随着女人的抱怨,书桌前的女生缓缓抬起头,金橘色的发丝凌乱的垂在脸前,像是在宣泄着这无聊的夜晚,她嘟嘟嘴拉长了声音回到:“知道了妈…”嘴上这么说,手上计算的动作却没停。
半个小时后,屋外渐渐没了动静,女孩停下笔,小心翼翼的从凳子上站起身,生怕凳子会发出摩擦声。她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拉下把手推开门,等已经全部熄灭了,仔细听还能听到隐隐的鼾声。确认家人睡着了,她脸上这才浮现出兴奋的笑容。走到床边,蹲下来从床底拉出一个沉甸甸深棕色的牛皮包,她背好包打开窗户,翻身跨了出去。夜色之下借着昏黄的路灯,她熟练的抓着墙上的排水管,从五楼滑了下去。
几秒中后,随着鞋子落在砖地上的声音,女孩拍了拍手上的灰,迈着轻快的步子溜进废弃的垃圾回收站。
月光很亮,冷白色的,像一道巨大的、毫无感情的探照灯,打在垃圾场正中央那摞畸形的“丰碑”上。
那是由文明的残骸强行垒起的巨塔,足有五六个成年人叠起来那么高。基底是几台早已腐烂的沙发和桌椅,它们的软包被岁月啃噬殆尽,露出里面黄黑相间的海绵,像腐烂的内脏。上面横七竖八地架着生锈的汽车骨架、扭曲的自行车轮,如同巨兽散落的骨骸。再往上,是层层叠叠的坏掉的电视机和电脑显示器,它们黑色的屏幕像无数只失明的眼睛,反射着惨淡的月光。最顶端,一个破旧的冰箱门斜斜地倚着,仿佛这巨塔一面歪斜的旗帜。
整个结构看似摇摇欲坠,却以一种违背重力的、惊心动魄的平衡耸立着,散发出一种沉默而庞大的压迫感。
而在场地的边缘,光线几乎照不到的角落,蜷缩着一个用破布和塑料薄膜搭建的简易帐篷。
它卑微得几乎要与地面的阴影融为一体。几块颜色不一的肮脏帆布搭在几根捡来的竹竿上,构成了它的主体,一阵夜风掠过,那些破布便虚弱地抖动起来,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无家可归的小动物。
女孩走进帐篷,打开挂在顶端的半损手电筒,随着灯丝传来轻微的嘶嘶声,一道微弱的光照亮了这个小基地。她放下包,从里面翻出工具箱,纸和笔,又从墙壁上取下图纸。许是明白了些什么,她轻轻点点头带着手电背起包走向那“巨塔”。
她嘴里叼着手电筒手脚并用的爬上垃圾堆,在这堆破烂里面挑挑拣拣,将两个损坏的看不出原型的铁板和一串缠绕在一起且有些生锈的电线扔进包里。她慢慢的走下去,金属碰撞的清脆响声,像是某种沉睡于此的庞大机械造物,在梦中发出均匀的心跳声。带着零件回到帐篷里,她拿起那两块扭曲的铁板,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用手指细细触摸上面的每一道划痕与锈迹,仿佛在阅读金属留下的日记。然后,她取过工具,不是粗暴地切割,而是像雕刻家对待璞玉一般,小心地打磨掉尖锐的毛刺,让它们在灯光下泛出温润的、属于内里的金属光泽。她偶尔停下来,对着空气比划两下,又或是突然抓起笔,在图纸的角落飞快地记下几个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符号。帐篷里很安静,只有工具与金属接触时发出的细微声响:锉刀的“沙沙”声,像是春蚕在进食;扳手拧紧时的“咔哒”声,则如同一个精准的承诺得以兑现。
当创作的激情褪去,身体的疲惫和环境的变化会告诉我们该离开了。
当她将最后一段生锈的电线用新的接口接好,并满意地听到通电时那声轻微的“滴”声后,一股深切的疲惫感才如潮水般涌上。她伸直几乎要僵硬的腰背,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也就在这时,她发现帐篷入口的帆布缝隙间,渗入的不再是手电筒的孤光,而是一种灰蓝色的、清冷的光线。她掀开一角,向外望去,天快要亮了。远方的天际线已经被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像一块未经打磨的母贝。而这片庞大的垃圾场,在熹微的晨光中,失去了月光下的神秘与狰狞,显露出一种无比原始而苍凉的本来面目。
女孩迅速而熟练地收拾好一切,将刚刚改造好的零件藏匿起来,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创造过奇迹。她背起变得稍轻了一些的背包,像来时一样,灵巧地融入即将褪去的夜色里。她必须赶在早高峰开始前,溜回自己的房间,变回那个在父母和老师眼中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令人担忧的普通高中生。
她的名字就是——萝卜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