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接下来的日子，暖阁里便难得再有彻底的安宁。

小狐狸的伤一日日见好，先前那被掩盖的顽劣本性也活泼泼地不管不顾地漫溢出来。

它似乎认定了刘知是个“无害”且“有趣”的存在，那股初醒时的警觉，早被几日来的精心照料和纵容泡得发了酵，酿成了无法无天的底气。

刘知端坐书案后，提笔蘸墨，正欲临一页前人法帖。

笔尖将落未落，一团赤红的影子便悄无声息地跃上案头，琥珀金的眼珠转了转，趁他不备，一只前爪快如闪电地按进了旁边的砚池。

“啪嗒”。

浓黑的墨汁溅开，它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是觉了更觉有趣，抬起那只瞬间变得乌糟糟的小爪子，毫不犹豫地带着某种试探般的得意，按在了铺开的宣纸上。

一个梅花形的墨团赫然出现，旋即，它爪子一划拉，一道粗野的墨迹便撕裂了纸上原本宁静的意境。

刘知“……”

他抬眼，对上小狐狸歪着头、仿佛无辜的眼神。下一瞬，那沾满墨的爪子竟又朝他脸上挥来，大抵是想如法炮制。

刘知眼疾手快，偏头躲开，却也被几点墨星子溅到了下颌。他愣了一瞬，不怒反笑，眼底掠过一丝恶作剧的光。

刘知“好个小泼皮。”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笔，趁小狐狸正低头好奇地嗅自己黑乎乎的爪子，猛地伸手，却不是去捉它，而是就着它爪上的残墨，以指代笔，飞快地在它鼻尖上点了一下，又在它雪白的胸口绒毛上抹了两道。

小狐狸浑身一僵，低头看看自己瞬间变了花色的皮毛，又抬头看看刘知脸上那点墨痕和他得逞般的笑容，似乎困惑大于恼怒，甩了甩脑袋，又伸出舌头试图去舔胸口的墨，却只把黑色晕染得更开。

刘知朗声笑起来，那笑声驱散了书斋的沉闷，也似乎让懵懂的小狐狸暂时忘了追究这“变色”的源头。

·

这般闹剧，几日总要上演一回。

待它伤好利索，能满屋子飞窜时，这暖阁便彻底遭了殃。

这日，刘知外出归来，推开门，饶是他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得顿了顿。

屋内像是遭了劫。

书架下层的几卷诗书被扯了出来，凌乱地摊在地上，封面依稀可见小小的牙印和爪痕。

软榻上的锦垫被拖到了中央，皱成一团。

插着梅花的天青釉瓷瓶倒在桌角，所幸没碎，水流了一地，残红的花瓣零落沾湿。

笔架倾倒，几支毛笔滚落墨污之中。

就连他昨日未看完随手搁在矮几上的那本书谱，也被撕扯掉了一角，纸页凄惨地蜷缩着。

而罪魁祸首，此刻正端坐在房间中央那片狼藉之上，一身赤红的皮毛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醒目。

它似乎刚完成一番“伟业”，正微微喘息，尖耳朵机警地竖着，琥珀金的眸子盯着门口的他，尾巴尖儿轻轻晃动，不知是忐忑，还是得意。

刘知立在门口，静静看了片刻。

换作常人，大抵要扶额叹息，或是怒气冲冲了。

可他偏偏不是常人。

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眼睛扫过这一片混乱，非但没有怒色，反而像是欣赏什么有趣的景象，最终，目光落回那“肇事者”身上，轻轻摇了摇头，唇边逸出一丝无可奈何，却又十足纵容的叹息。

刘知“狐狸啊狐狸，”

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笑意，

刘知“怎么就这么顽皮。”

说罢，他竟真的跨过地上的书卷，绕过水渍，小心地避开那些散落的物件，径直走到软榻边，那唯一还算能落座的地方。

他将那被拖拽变形的锦垫随意拍了拍，便安然坐了下去，后背倚着引枕，甚至还惬意地调整了一下姿势，闭上了眼睛。

仿佛周遭不是被捣毁的书房，而是午后惬意的园林。

小狐狸显然没料到他是这般反应。

它蹲在原地，看着那人竟在它制造的混乱中心安然“休憩”，困惑地眨了眨眼。

那平静的姿态，对它而言，或许比斥责更难以理解，也更无趣。

它不安分起来。

先是试探性地，在撕碎的书页上踩了踩，发出“沙沙”的声响。

刘知没反应。

它又蹦到倒下的笔架旁，用爪子拨弄一支狼毫，笔杆滚动。

刘知依旧阖目养神。

一种被忽视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或许夹杂着顽童般“你看我呀”的念头，驱使着它。

它开始在这狼藉的屋子里蹦跳起来，没有章法，故意踢到散落的棋子，故意从倒下的花瓶上跳过，故意在靠近软榻的地板上加重爪步，发出“啪嗒”、“窸窣”各种细碎而恼人的声响。

它像是不知疲倦，在满地残局中来回窜动，每一次腾跃、每一个小动作，都带着明显的企图打破那方宁静的意图。

就在它又一次从书堆跃向矮几，后腿蹬在一卷画轴上，借力想要跳得更高、弄出更大动静时——

一直仿佛沉睡的刘知，倏然动了。

他像是早已算准了时机，蛰伏的豹子般迅捷而无声地起身，在狐狸跃至最高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那个微妙瞬间，手臂一探，精准无比地，一把攫住了那在空中舒展开的毛茸茸的大尾巴根部。

阿黛“！”

小狐狸惊呼一声，整个身子顿时失了平衡，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拎了起来，头下脚上地悬在了半空。

它惊惶地扭动，四只爪子在空中徒劳地划拉着，赤红的皮毛因逆光泛起一层金边。

刘知将它提起到与自己视线平齐的高度，另一只手虚虚地护在下方，以防它真的摔着。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神情，眼神却清亮如镜，映着小狐狸倒悬的惊慌失措的滑稽模样。

刘知“小家伙，少顽皮。”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安又不由遵从的温和力度，尾音微微拖长，像在哄，又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规则。

小狐狸挣扎的动作渐渐停了，琥珀金的眸子圆睁着，倒映着刘知含笑的眉眼。

那里面只有一片了然的带着无尽包容的柔意，仿佛早已看透它所有小心思，却又甘之如饴地陪它玩这场游戏。

他轻轻弹了弹它的额头：

刘知“被我逮住了，可没你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