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还不错。”
茳十方淡淡落下这一句评语,便不再看身后那群尚在震撼与喘息中未能完全回神的南山猎人,径直转身,朝着黑白涧更深处走去。
黑裙拂过沾染了血迹和尘土的落叶,未做丝毫停留。
沐知行默默跟上,步履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离远,也不僭越。
走了一段,林间只剩下他们两人踩在腐叶上的细微声响。茳十方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看来你爹,是把压箱底的东西,一点没剩地都给你了。”
她并未回头,语气也听不出是赞许还是陈述。
毕竟,以沐知行的年纪,地枭肆虐的年代早已过去,他本该无缘得见。
可方才那流利精准、仿佛已演练过千百遍的指挥,绝非纸上谈兵能得,那是对一种“存在”从骨骼到习性都烂熟于心的、近乎本能的拆解与预判。
这需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枯燥坚持,将早已消失的“猎物”,刻进自己的呼吸与血脉里。
“嗯,”沐知行应了一声,声音里难得透出一丝恍惚,坠入回忆之中,“父亲所授……一刻也不敢忘。”
他出生时,地枭的威胁已退居为老一辈口中模糊的传说。妖刀沉寂,地枭蛰伏,世间仿佛重归太平。
可父亲却从未放松,依旧用着地枭尚在时的方式,将所以的知识全部交给他。
沙盘推演,骨骼图谱,习性模拟,配合演算……那些没有实物的训练,曾让年幼的他感到困惑甚至窒息。
明明地枭都不在了,还要学这些干嘛??
直到他第一次遇见姐姐,那枯燥乏味的训练让他有动力坚持下来。
最后父亲离世后,他懂了父亲那份沉甸甸的信任。
还有心底的怕——
怕某一天,当姐姐重现世间,当那些传说中的地枭再次露出獠牙时,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成为累赘。
辜负了父亲的毕生心血,更辜负了……她。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茳十方那道纤细的背影上,眼底深处,带着眷恋与释怀。
前方,林木渐稀,一片嶙峋的灰白色岩石地貌开始显现,更远处,隐约传来空洞的风啸,仿佛来自大地的咽喉。
黑白涧,近了。
……
“这么快,就到了??”
山强拖着那几个死狗般的人形地枭俘虏,望着前方不远处豁然开朗、却透着一股子不祥死寂的谷地,忍不住嘟囔,“往年巡山到黑白涧外围,不都得在林子里转悠个一天一夜,跟鬼打墙似的……”
走在前方的茳十方没有回头,只有她那平淡无波的声音顺着微凉的风飘回来:
“自然是,带你们走的‘近路’。”
她脚步未停,黑裙几乎不染尘埃。
“四年一度的巡山,过‘金人门’,走‘迷魂道’……”她像是随口提起旧日的规矩,声音里却听不出什么怀念,“我虽未曾现身,但并不代表……”
她微微侧首,荒芜的视线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过去那些在林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年轻身影。
“……我不在。”
这句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一直沉默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邢深,猛地抬起了头。墨镜后的眼睛即使隔着镜片,也能看出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绷紧的下颌线。
他喉咙有些发干,声音涩然:
“你……一直就在暗中,观察着我们?”
这个认知,比妖刀强大的武力更让人心底发寒。
意味着他们过去数年里所有的行动、所有的窘迫、所有的争执与不堪,可能都落入了这双此刻正漠然回望的眼睛里。
茳十方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正面看向他,也看向他身后那些神色各异的南山猎人。
她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
“不。”
她的目光掠过邢深,掠过余蓉、山强、大头,掠过每一个人。
“只是在你们每一次巡山离开之后……”
她顿了顿,像是回忆着什么无关紧要的琐事。
“我会重新出现在那里,走一遍你们走过的路,看一眼你们看过、或错过的痕迹。”
她的话很平静,却像一把无形的刮刀,缓慢而清晰地,刮掉了众人心头那层“隐秘行动”的错觉。
原来所谓的“巡山守界”,在真正的监视者眼中,或许如同稚童在沙地上划下的、自以为隐秘的图案,风一吹,便露出了底下真实的脉络。
原来他们从未真正摆脱过那道目光。
只是那道目光的主人,大多时候,懒得理会而已。
一种混合着难堪、后怕与更深层无力的沉默,在队伍中弥漫开来。
“行了,在周围休整。明日,下涧。”
茳十方的话语落下,如同赦令。
紧绷了一路的南山猎人们这才纷纷松了口气,一直悬在喉头的气息终于缓缓吐出。
沉默而迅速地散开,有人开始寻找相对干爽平整的地面支起简易帐篷,有人收集枯枝准备生火,铁质水壶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短暂驱散了林间过分的死寂。
茳十方却没有加入这短暂的休整。她脚步一转,走向独自站在一处裸露岩石旁的聂九罗。
夜风拂动两人的衣袂。茳十方在聂九罗身侧停下,与她并肩望着谷地深处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疯刀,”她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讨论天气,“现在还想着要退出么?”
聂九罗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唇角扯起一抹极淡、也极冷的讥诮弧度,侧过头看向茳十方:“呵……你会让我退出吗?”
茳十方闻言,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不像往常那样带着寒意或疯意,反而有种奇异的轻柔。
她忽然伸手,不是攻击,也不是胁迫,只是以一种近乎亲昵的姿态,将聂九罗的身子轻轻搂向自己这边。
聂九罗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却没有反抗。
茳十方微微偏头,凑近她耳畔,温热的吐息拂过冰凉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分享最隐秘的私语:
“我从来……没有阻止过任何人退出啊。”
她顿了顿,舌尖轻轻舔过自己有些干涩的嘴唇,接下来的字句,却像淬了蜜的毒针,温柔地刺入鼓膜:
“只不过……”
“退出的人,我会亲手杀了他们而已。”
聂九罗瞳孔骤缩,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这,”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难道不算是阻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