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前，灯火如昼，恍如白昼。御林军盔明甲亮，肃立两旁，将围观百姓隔绝在数十步外。

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酒菜香，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的压抑。

林微澜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脚踩在铺着红毯的石阶上，柔软无声，却仿佛踏在刀尖。

抬头望去，望江楼飞檐斗拱，三层楼阁每一扇窗都透出明亮的光，丝竹管弦与笑语人声混杂着从楼内飘出，繁华鼎盛，却让她的心更沉。

“林小姐，请随咱家来。”

张德全的声音在侧响起，依旧是那副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调子，“陛下与娘娘已在三楼正厅。小姐随驾，需谨言慎行，紧随咱家左右。”

“是，有劳公公。”林微澜垂眸，深吸一口气，拢了拢身上那套过于华贵的宫装，随着张德全迈入楼内。

一楼大厅早已被清空布置成宴席场所，此刻尚未开席，只有穿梭往来的宫女太监，捧着金盘玉盏，脚步匆匆。

林微澜的出现，引来了不少隐蔽的打量目光——有好奇，有探究，更多的是一种评估与算计。她目不斜视，只跟着张德全，沿着铺了厚毯的楼梯向上。

二楼是各府诰命、宗室女眷聚集之处，衣香鬓影，珠翠生辉。

路过时，林微澜能感觉到那些骤然安静下来、又迅速响起的窃窃私语。永嘉郡主在人群中远远望见她，眼中闪过担忧，却被身旁的母亲轻轻拉住。

三楼，正厅。

门扉洞开，辉煌灯火倾泻而出。厅内空间极为开阔，临河一面全是雕花长窗，此刻窗扇大开，夜风裹挟着水汽与楼下隐隐的喧哗涌入。

正中设着御座，稍侧是凤座，下方两侧摆开数排紫檀案几，已有不少身着朝服、蟒袍的官员宗亲落座。

皇帝尚未入席，正负手站在窗边，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低声交谈。

贵妃柳氏坐在凤座之侧，一身明红宫装，云鬓高耸，正含笑与几位宗室王妃说话，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门口的林微澜，微微一凝。

林微澜迅速垂下眼，跟着张德全走到厅侧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站定。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如同实质。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眼观鼻，鼻观心，扮演好一个“随侍”的恭顺角色。

目光扫过厅内，心跳不由得漏了几拍。

太子坐在左侧首席，面色沉静，正端着茶盏细品，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他下首是几位东宫属官，其中……没有周文清。

右侧首席空着。那是……宸王萧玦的位置。他还没到。

萧玦下首，坐着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几位重臣。林瀚也在其中，面色紧绷，不敢与女儿对视。

而更让林微澜心惊的是，在户部尚书下首，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刘敏之！他正与身旁的官员低声谈笑，神色如常，仿佛今夜只是寻常赴宴。

绣屏……那幅染血的绣屏，被安置在御座侧后方一架巨大的紫檀木屏风旁，依旧覆盖着锦缎。在满室金碧辉煌中，并不起眼，却像一颗沉默的炸弹。

酉时一刻了。距离纸条上的“酉时三刻”，只有两刻钟。

丝竹声渐起，厅内气氛愈加热络，但空气里那股无形的张力，却越发明显。官员们相互敬酒寒暄，眼神却不时瞟向御座方向，或隐晦地交流着。

林微澜静静站着，手心却已沁出冷汗。她必须找到机会，靠近那幅绣屏，查看夹层。可众目睽睽之下，如何接近？

“陛下驾到——！”内侍尖细的唱喏声穿透喧嚣。

厅内瞬间寂静。所有人离席起身，躬身肃立。

皇帝与贵妃在宫人簇拥下，缓步走入。皇帝已换上正式的明黄龙袍，头戴翼善冠，神情平淡。贵妃扶着皇帝手臂，笑容端庄，目光扫过全场，在萧玦空着的座位上微微一顿。

“平身，入座吧。”皇帝在御座坐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众人谢恩落座。林微澜的位置被安排在御座侧后方，与几名有品级的女官站在一起，正好在绣屏斜前方几步之遥。

这个位置，能将厅内大部分情形收入眼底，却也……完全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下。

“今日贵妃寿辰，朕心甚悦。望江楼临水揽胜，与众卿同乐，不必拘礼。”皇帝举杯示意。

众人齐声贺寿，饮下第一杯酒。气氛似乎轻松了些。

林微澜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空着的右侧首席。萧玦为何还不来？是路上耽搁，还是……另有安排？

就在这时，厅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宸王萧玦，终于到了。

他穿着一身玄色绣金蟠龙蟒袍，玉冠束发，步履从容，面上带着惯有的、淡而疏离的笑意。

他似乎丝毫未觉自己迟到，也未觉厅内瞬间聚焦的视线，径直走到御座前，撩袍行礼：“儿臣来迟，请父皇、母妃恕罪。”

皇帝看着他，目光深邃：“无妨，入座吧。”

“谢父皇。”萧玦起身，目光不经意般掠过御座侧后方，在林微澜身上停顿了极短暂的一瞬。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林微澜心头一凛。他知道了。知道她在这里，知道绣屏在这里，知道……陛下将她带在了身边。

萧玦在右侧首席坐下，立刻有官员上前敬酒寒暄。他应对自如，依旧是那个沉稳雍容的宸王殿下。

寿宴正式开席。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歌舞伎人鱼贯而入，轻歌曼舞。丝竹声声，觥筹交错，似乎一派和乐。

但林微澜知道，这只是表象。她能感觉到，至少有四五道目光，或明或暗地锁在自己身上。

皇帝的，贵妃的，萧玦的，太子的，或许……还有隐藏在暗处的、属于“山外闲人”或“鹰眼”的。

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这样被动地等待。

正思忖间，御座上的皇帝忽然放下酒杯，缓缓开口：“今日贵妃寿辰，众卿齐聚。朕闻得有一份寿礼，颇为别致，乃是林尚书之女所献绣屏，名曰‘江海升平’。林氏。”

被突然点名，林微澜心头一跳，立刻上前一步，垂首应道：“臣女在。”

“将那绣屏，展开与朕和众卿瞧瞧。”皇帝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来了！林微澜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是。”

她示意守在绣屏旁的两名太监。太监小心翼翼揭开覆盖的锦缎，合力将绣屏转向厅中，缓缓展开。

巨大的绣屏完全呈现在众人面前。江海壮阔，旭日东升，金线在灯火下流光溢彩，气势磅礴。然而，几乎在绣屏展开的瞬间，厅内便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旭日边缘那一片暗红。

在满室辉煌灯火下，那片血迹不再是模糊的斑点，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褐色的暗红，与周围璀璨的金线形成刺目对比。任谁都能看出，那绝非绣工刻意为之。

死一般的寂静。歌舞不知何时停了，乐师僵在原地。方才的喧嚣仿佛被瞬间抽空，只余下众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河水呜咽。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绣屏，又看向跪在绣屏前的林微澜。

贵妃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如刀，剐向林微澜。太子放下酒杯，眉头微蹙。萧玦把玩着手中的玉杯，神色莫测。刘敏之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陛下！”一位年迈的言官颤巍巍起身，指着绣屏，声音激动，“此……此绣屏血光刺目，大不祥！贵妃娘娘千秋寿宴，岂容此等污秽之物冲撞！献礼之人，其心可诛！”

“陛下！”又一位官员起身附议，“血染旭日，此乃大凶之兆！关乎国运，不可不慎！请陛下严惩献礼之人，彻查此事！”

“陛下，臣附议！”“臣也附议！”

数位官员纷纷出列，言辞激烈。绣坊遇袭、苏云晚护礼之事尚未传开，此刻在众人眼中，这染血绣屏便是林微澜，乃至林家对贵妃、对天家的最大不敬与诅咒！

林瀚脸色惨白，想起身请罪，却被身旁同僚死死按住。

林微澜伏在地上，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利箭，要将她穿透。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眼中已蓄满泪水（半是演戏，半是真实的恐惧），声音颤抖却清晰：“陛下明鉴！此血渍……并非臣女所为！乃是昨日夜间，有贼人闯入绣坊，欲毁此寿礼！绣坊管事苏氏为护绣屏，被贼人所伤，血溅于此！”

“臣女惶恐，本想补救，可血渍已渗入丝线，无法去除！臣女自知不祥，本不敢献上，可……可贵妃娘娘寿辰在即，重绣已然来不及！臣女有罪，但此血……实非臣女本意！请陛下明察！”

她将昨日对皇帝说过的话，当众又说了一遍，语气哀切，将一个“惶恐无奈”“忠心却遭横祸”的弱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厅内安静了一瞬。绣坊遇袭？贼人毁礼？

“贼人可曾抓到？”皇帝缓缓问，目光扫过京兆府尹。

京兆府尹慌忙出列跪倒：“回……回陛下，臣已立案，正在全力追查……”

“那就是还没抓到。”皇帝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目光重新落回林微澜身上，“你说，你曾去大相国寺求签？”

“是。”林微澜从袖中取出那张签纸，双手高举过头，“臣女心中惶恐，去寺中求签问天。方丈解签，言道……”她声音清晰，一字一句念出那四句偈语：

“金乌染血晦云开，玉兔东升照夜台。莫道风波平地起，原是真龙斩孽来。”

签文念出，厅内再次陷入奇异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张小小的签纸上，又惊疑不定地看向御座上的皇帝。

“金乌染血”对上了绣屏血迹，“真龙斩孽”……这签文，竟像是在说，这看似不祥的血迹，反而预示着真龙（陛下）将铲除奸邪？

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

皇帝接过张德全呈上的签纸，看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声不大，却让所有人心中一紧。

“好一个‘真龙斩孽’。”皇帝将签纸放在御案上，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林氏，你倒是有心。看来，是有人不想让贵妃这份寿礼顺顺利利送到啊。”

这话意味深长。不想让寿礼顺利送到，是针对贵妃，还是针对献礼的林家？或者……是借寿礼，在针对别的什么？

“陛下，”一直沉默的萧玦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儿臣以为，绣屏遇袭，血迹残留，虽属不祥，但林小姐护礼之心可鉴，求签之行可见其诚。如今贼人未获，真相未明，不宜过早定论。不如先将绣屏收起，待京兆府查明真相，再行处置。至于林小姐……既已随侍驾前，不如让她暂留，以示陛下公允。”

他这话，看似为林微澜开脱，实则将她继续留在风口浪尖，也暂时保下了绣屏——或者说，保下了绣屏可能藏着的秘密。

皇帝看了萧玦一眼，未置可否，只淡淡道：“玦儿所言有理。绣屏暂且收起。林氏，你且起身，随侍一旁。”

“谢陛下恩典！”林微澜重重叩首，起身时，腿都有些发软。她知道，第一关，算是勉强过了。但危机远未解除。

绣屏被太监重新覆盖锦缎，抬至一旁。歌舞再起，丝竹声试图重新营造欢乐气氛，但厅内的氛围已彻底变了。每个人都心怀鬼胎，目光闪烁。

林微澜退回原位，能感觉到后背已被冷汗湿透。她悄悄看了一眼角落的铜漏——酉时二刻了！距离纸条上的约定，只剩一刻钟！

她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去天字一号房！还要找机会查看绣屏夹层！

可众目睽睽，如何脱身？

就在这时，贵妃忽然以袖掩口，轻轻咳嗽了几声。

“爱妃可是不适？”皇帝关切问道。

“谢陛下关心，许是酒气上涌，有些气闷。”贵妃柔声道，目光转向林微澜，“林小姐擅调香，本宫记得你调的安神香囊不错。不知可否劳烦林小姐，去为本宫调制一盏宁神茶来？本宫记得，这望江楼后厨，备有各色香料。”

机会！林微澜心头一紧。贵妃这是给她离开正厅的理由！是巧合，还是……贵妃也在配合某种安排？

她不及细想，连忙屈膝：“能为娘娘分忧，是臣女的福分。”

“张德全，你派个人，带林小姐去后厨。”皇帝吩咐道。

“是。”张德全应下，对林微澜道，“林小姐，请随咱家来。”

林微澜跟着张德全，在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低头快步走出正厅。她能感觉到，背后有几道视线紧紧相随，直到她消失在门外廊道。

出了正厅，喧嚣稍远。张德全并未亲自带她去后厨，而是唤来一名小内侍：“带林小姐去后厨，嘱咐管事，一切听林小姐吩咐。”

“是。”小内侍躬身。

张德全看了林微澜一眼，目光深沉，低声道：“林小姐，快去快回。陛下……还在等着。”

林微澜心中一凛，点头应下，跟着小内侍向楼下走去。

她没有直接去后厨，而是在楼梯拐角处停下，对小内侍道：“我突然想起，为娘娘调茶，需用我随身带的几味特殊香料，方才匆忙，忘在放置绣屏的侧厅了。我去去就回，你在此稍候片刻。”

小内侍有些犹豫，但想到张公公吩咐“一切听林小姐吩咐”，只得点头：“那小姐快去快回，奴婢在此等候。”

林微澜转身，快步折返。她没有回三楼正厅，而是凭着记忆，向放置绣屏的侧厅摸去。那侧厅就在正厅旁，有门相通，此时应该无人。

她心跳如鼓，时间紧迫。必须赶在有人察觉之前，找到绣屏夹层里的东西！

侧厅门虚掩着，里面只点着两盏壁灯，光线昏暗。那幅覆盖着锦缎的绣屏静静立在角落。门外能隐约听到正厅传来的乐声人语。

林微澜闪身进去，反手轻轻掩上门。她快步走到绣屏前，仔细摸索边框。绣屏是双面绣，绷在巨大的木框上，背面是素缎。她回忆着沐风纸条上说的“夹层”……

指尖在木框内侧细细摸索，忽然，在右下角边框与绣面接缝处，触到一处极其细微的凸起。她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约莫巴掌大的薄木板弹开，露出里面一个狭小的夹层！

里面果然有东西！是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扁平的硬物。

林微澜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她迅速将那东西取出，塞入怀中，又将薄木板推回原处。夹层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痕迹。

东西到手了！她不敢细看，转身就欲离开。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侧厅通往另一条廊道的门，忽然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挡住了她的去路。

灯光昏暗，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形，那站姿……

林微澜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是谢知非？！

不，不对。这人比谢知非更高大，气息更冷峻。

那人缓缓向前一步，踏入昏暗的光线中。

林微澜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张脸，她见过。在御书房，在无数官员的簇拥中，在太子身侧——

是太子侧妃的兄长，东宫属官，周文清！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三楼宴席上吗？

周文清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却冰冷如刀，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林小姐，好巧。你也……来这里透气？”

楼宴·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