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
无边无际,自上而下,充盈着视野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天空与地面的分野,脚下传来松软下陷的触感,低眼看去,是同样纯白的雪,蓬松地堆积着,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与那弥漫的白融为一体。
珑站在这片白茫茫的中心。
银灰色的头发与周遭的环境几乎要混淆,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是冰蓝色,却失去了焦距和往日的锐利,只剩下一片空茫的雾霭——为这片绝对的单色增添了一抹异样的色彩。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不再是瓦尔里德装甲,也不是那身破损的作战服,只是一件同样素白的衣衫,轻薄得仿佛不存在。他伸出手,五指在眼前展开,皮肤是近乎透明的苍白,能看清下面淡青色的脉络,却没有丝毫活气。
他是谁?
不知道。
为什么在这里?
不清楚。
只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没有记忆,没有目的,没有来路,也无所谓去向。存在本身,变成了一个无需回答的疑问。
他迈开脚步。
雪很软,每一步都陷下去,发出极其细微的“咯吱”声,随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噬。没有风,没有方向,甚至没有“行走”的实感。他只是向前移动,在这片绝对的白色中,留下两行浅浅的的足迹。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走了很久,也许只是刹那。景色一成不变,除了白,还是白。
他停下,环顾四周。
抬起手,想触摸什么,指尖只有冰凉的空气。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滋生。不是恐惧,不是孤独,甚至不是迷茫,而是一种失去自我的空无。
要继续走吗?走去哪里?有什么意义?
没有答案。
他重新迈步,动作有些僵硬,仿佛这具身体也快要忘记如何运动。蓝色的眼眸低垂,望着自己不断抬起又落下的的脚,和下方不断出现又消失的浅浅足迹。
——
联合军总部新址,临时划拨给赫雅的“特别分析中心”。
这里曾是阿萨某个前哨基地的数据备份库之一,虽然大部分敏感资料已被转移或销毁,但残留的数据库规模依然庞大得令人窒息。
巨大的环形数据屏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的弧面墙壁,幽蓝的光线在屏幕和赫雅苍白的脸上流动。空气里弥漫着机器散热的气味、陈旧存储介质的灰尘气息,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精神灼烧感。
赫雅没有坐在为她准备的舒适座椅上。她站在主控台前,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冰凉的合金台面边缘,指节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和过度用力而泛白。她的眼睛布满血丝,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吓人,紫色的长发只是草草挽起,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汗湿的额角和颈侧。
距离那场改变一切的战斗,已经过去了……她没去计算具体时间。
她没有像外界担心的那样彻底崩溃,也没有放任自己沉溺于无用的哀恸哭。
她知道珑的情况。那份冰冷的医学报告她也看了,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但她更清楚,珑的诞生本身就违背了阿萨尖兵计划的“常规”。
他来自更早的时代,来自一个被刻意掩盖甚至可能在官方记录中被部分抹除的项目。
阿萨为何隐瞒?那个项目研究的是什么?为何会诞生出珑这样……在绝对理性之下,又隐藏着如此复杂人性与牺牲精神的个体?他的纳米核心结构,他与众不同的意识备份机制。
找到原始数据。解析它。理解珑存在的本质。然后……或许,仅仅是或许,能在那一丝残留的纳米细胞活性中,找到逆转“脑死亡”判定的理论依据,或者至少……理解那活性意味着什么。
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调取所有编号前缀为‘PRM-’、‘ALP-零号’、‘起源’及含义模糊的‘摇篮’相关项目的残存日志、设计草案、人员变动记录、能量消耗异常报告……”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清晰,对着协助她的几名前阿萨技术官下达指令。
屏幕上的数据流如同银河倾泻,无数碎片化的信息闪过:不完整的工程图纸片段、模糊的会议纪要关键词、断续的实验日志条目、诡异的资源调用申请,大部分都指向一个在官方编年史中几乎不存在,却又在蛛丝马迹间显示出庞大耗资和极高保密等级的影子项目。
它似乎比尖兵计划更早,目标也更加……晦涩。不完全是战斗,不完全是进化,更像是在探索某种“边界”——意识与机械的边界,生命与非生命的边界,甚至……存在于虚无的边界。
赫雅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过滤着海量垃圾信息和无效记录。她看到了早期不成熟的纳米集群思维模拟实验(大量失败记录),看到了关于“外部能量接口兼容性”的诡异测试报告,看到了数次标注为“主体意识稳定性崩溃,项目重置”的悲惨记录……每一次“重置”后,项目代号会有微调,研究方向也会发生难以捉摸的偏转。
找到了切入点!
她的呼吸微微急促,瞳孔收缩。顾不上长时间工作导致的眩晕和手指的颤抖,她开始以这个标识符和相关事故时间为锚点,逆向重构数据链路,追踪所有与之产生过交集的实验模块、能量灌注记录、甚至是当时的环境监控数据(如果还有残留)。
进度缓慢,如同在漆黑的迷宫中,凭着一星微光摸索。每一份有用的碎片都需从数以万计的无关数据中剥离、验证、拼接。
但她不能停。
每当疲惫和绝望试图将她淹没时,她就闭上眼。眼前浮现的不是珑躺在维生舱里苍白的脸,而是更久远的记忆——实验室里,那个银灰色头发的小小身影高烧梦魇时,无意识呢喃出的那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