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波为期半个月的“病假”,终于在一种沉闷而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他所谓的“病”,集团上下心知肚明,是“心病”,是权力被架空后的愤懑与抗拒。当他重新踏入华鼎集团总部大楼时,虽然头上仍顶着“副总经理”的头衔,但境遇已截然不同。过去前呼后拥、各部门负责人争相汇报请示的场景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疏离和刻意的客气。他的办公室依旧宽敞,但案头需要他批阅的文件锐减,电话铃声也稀疏了许多,主要只剩下保安部的一些日常汇报。这种门庭冷落的巨大落差,让张波内心备受煎熬,但他表面上仍强作镇定。
几天后,休完15天陪产假的贺阳也回到了工作岗位。人逢喜事精神爽,初为人父的喜悦冲淡了他往日的阴郁,整个人看起来平和了许多。他主动向石远霖和部门经理齐立光汇报了休假情况,并对公司给予的充足假期表示感谢,态度诚恳。
张波得知贺阳回来,心中一动。贺阳曾是他一手提拔、视为心腹的嫡系,也是他在综合部的重要棋子。如今自己势微,急需重新笼络人心,尤其是在综合部这样关键的部门安插眼线和助力。于是,他找了个机会,在茶水间“偶遇”了贺阳。
“贺阳,回来了?听说添了个大胖小子,恭喜啊!”张波挤出一丝笑容,试图展现以往的亲近。
贺阳看到张波,脸上礼貌性地笑了笑,但眼神中已没有了往日的热络和讨好,只有一种疏远的平静:“谢谢张总关心。”
张波感觉气氛不对,又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你这假期休得可真够长的,石总这回倒是挺大方。”他本想借此挑起话头,暗示石远霖的“反常”或许别有用心。
没想到,贺阳听到这话,脸色淡了下来,语气平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石总是按公司制度的上限批的假。让我能安心照顾家里,我很感激。”
张波一愣,没想到贺阳会是这个反应,反而为石远霖说起话来。他有些不甘心,继续试探:“哦?是吗?看来石总对你倒是格外开恩啊。想当年你结婚那会儿,婚假我想多给你批几天都难,部门实在是离不开人……”
他本意是想提醒贺阳记住自己当年的“不得已”和石远霖的“别有用心”,然而,这话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贺阳记忆的闸门,也彻底点燃了他心中积压已久的不满。
贺阳抬起头,目光直视张波,语气不再掩饰那份冰冷:“张总,提起婚假,我倒想多说两句。当年公司规定婚假18天,您一句‘人手紧张’,硬是砍成了6天。我新婚燕尔,连个像样的蜜月都没有。可石总呢?”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情绪,“他跟我非亲非故,甚至……甚至之前还有过不少不愉快!可他能严格按照公司制度,批给我15天陪产假,一天不少!让我能踏踏实实在医院陪着老婆孩子!这叫按规矩办事,这叫对员工的基本关怀!”
他越说越激动,积郁已久的委屈和失望倾泻而出:“可您呢?张总!我跟着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您什么时候像这样为我想过?您用我的时候,说的比唱的好听;一旦觉得我没用了,或者触犯了您的利益,弃之如敝履!在您眼里,我们这些手下,是不是都只是您往上爬、巩固权力的工具?用得到就哄着,用不到就扔一边?”
贺阳的连声质问,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张波心上,让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哑口无言。他看着贺阳眼中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决绝,终于意识到,这个曾经对他唯命是从的“心腹”,心已经彻底凉了,离他而去了。
“张总,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去忙了。”贺阳冷冷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多看张波一眼。
看着贺阳决绝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张波僵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他最后一点试图挽回局面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贺阳的话,虽然刺耳,却像一面镜子,残酷地照出了他这些年在管理岗位上的真实面目——任人唯亲、功利至上、缺乏温度、漠视下属基本需求。
“我这么做……是不是真的错了?” 这个他从未认真思考过的问题,此刻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尖锐地刺痛了他。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那间冷清的副总经理办公室,关上门,第一次没有沉浸在愤怒和抱怨中,而是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反思。
他回想起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为了巩固权力,拉帮结派,排挤异己;为了个人业绩,不顾实际,给下属压难以完成的任务;为了讨好上级,牺牲下属应得的利益和休息时间;对像贺阳这样曾经忠心耿耿的员工,用人时百般许诺,一旦觉得价值不大或稍有违逆,便立刻冷淡处置,毫无情谊可言……他想到了石远霖上任后的种种:严格按制度办事,赏罚分明;即便对有过节的贺阳,也能在员工关怀上秉公处理;大力推行改革,看似强势,却赢得了越来越多员工发自内心的认可……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张波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过去那套玩弄权术、漠视人心的管理方式,或许能得势于一时,却根本无法长久,最终众叛亲离是必然结局。而石远霖那种看似“不近人情”、实则公正、透明、尊重制度、关怀员工的方式,才是真正能凝聚人心、推动事业发展的正道。
长时间的沉默和内心挣扎后,张波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清明和……悔意。 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他首先拨通了石远霖办公室的电话,语气低沉而诚恳:“石总,我是张波。您……现在方便吗?我想跟您谈谈。”
半小时后,张波坐在了石远霖的对面。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带着抵触或傲慢,而是垂着头,声音沙哑地开始了自我检讨:“石总,我……我是来向您道歉的。为我过去一段时间的消极对抗,为我以前很多……不合时宜的做法和想法。我反思了很久……是我错了。我太看重个人那点权力和面子,忘了作为管理者的责任,伤了太多人的心……尤其是对您,我……我很惭愧。”
石远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他能看出张波这次的道歉,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真诚。
接着,张波又找到了贺阳,当着综合部几位老同事的面,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贺阳,对不起!当年婚假的事,是我不对!还有其他很多地方,我这个领导当得不称职,辜负了你的信任和付出!请你原谅!”
贺阳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骄矜气息的老领导,心情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但眼中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
更让人惊讶的是,张波还主动联系了几位曾因他而受到不公对待或心灰意冷离开公司的老部下,一一打电话或发信息道歉,承认自己过去的错误。
在做完这一切后,张波再次找到石远霖,态度无比诚恳:“石总,我知道,空口无凭。我不求您立刻相信我,也不求恢复什么权力。我只求您能给我一个机会,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学习怎么做个合格管理者的机会。就从保安部做起,我会踏踏实实,把这份工作做好,证明给您看,也给所有人看。”
石远霖看着张波眼中那份近乎恳求的真诚,沉思良久。他深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道理,也明白一个真心悔悟、经验丰富的老将若能走上正轨,对集团而言并非坏事。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向全公司展示一种胸怀和导向:华鼎集团,容错也容改,看重的是现在和未来的表现,而非纠缠于过去的恩怨。
最终,石远霖开口,语气严肃而带着期许:“张总,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并勇于面对和改正,这很不容易。我欣赏这种态度。好,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他站起身,走到张波面前,目光如炬:“第一年,你继续负责保安部。但要彻底转变思路,把它当成一个重要的窗口部门来管理,提升服务水平和服务意识,做出成绩来让我看,也让全体员工看。如果你能用这一年的时间,真正证明你的改变和能力,明年,我会考虑将一个新的、重要的部门交给你来分管。但前提是,你必须真正做到你承诺的改变!”
张波闻言,激动得眼眶泛红,他紧紧握住石远霖的手,声音哽咽:“谢谢!谢谢石总!谢谢您还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我一定重新做人,好好干!”
这一刻,华鼎集团总部持续数月的人事暗涌与对峙,终于因为张波出人意料的幡然醒悟和石远霖的大度容人,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机。一股久违的、正向的力量开始在内部流动。所有人都意识到,集团的未来,正在走向一个更加健康、更有希望的方向。而人心的向背,终究是任何权术都无法逆转的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