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灭了。
那一下光,像流星划过夜空,亮得人心头发烫,又熄得干脆。我跪在那儿,手还按着灯罩,血从指缝里往下滴,一滴,又一滴,砸在油池里,发出极轻的“嗒”声。
没人说话。
风也没动。
可地底的声音还在,越来越响,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齐声念着:“执灯者归,命火重燃。”
声音从石阶下面涌上来,顺着裂缝钻进耳朵,贴着骨头爬。我听得出,那是霍昭的声音打头,后面跟着无数个陌生的嗓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是千百人跪在地底,对着这盏灯诵经。
我咬牙,指甲抠进青铜灯的纹路里。
我不想听。
可那些画面还是来了。
油池像一面镜子,血混着油,泛起涟漪,倒影开始扭曲——不是现在的我,是十二岁的我。
雪。
很大的雪。
我趴在尸堆里,怀里抱着母亲。她身上插着三支箭,一支穿肩,一支贯腹,一支钉在胸口,箭尾还在颤。她嘴唇发青,说话断断续续:“阿九……凤隐未灭……你不是弃子……是火种……”
我哭不出声,嗓子像被刀割过,只能死死抱着她,把脸埋在她冷透的衣襟里。
她最后说:“活下去……替我们……点灯。”
然后她就闭眼了。
我就那么抱着她,在雪地里爬。脚冻烂了,手冻僵了,背上还插着半截断刀,每挪一步,肉都撕开。我不知道要去哪,只知道不能停。身后是沈家三百二十七口的尸体,堆成山,烧成灰,风吹过来,全是焦味和铁锈味。
我爬到军营角落,看见一面烧了一半的旗。我把它捡起来,抱在怀里。旗杆断了,只剩半截,上面“沈”字还看得清。
我靠着墙坐下来,抱着旗,抖得像风里的纸。
没人来。
没人管。
我就那么坐着,眼泪掉在旗面上,化开一小片湿痕。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恨。我只知道冷,疼,饿,还有——我得活着。
现在,这个孩子,就坐在油池前,看着我。
十二岁的我。
瘦,小,满脸烟灰,破袄裂着口,露出肩上那道贯穿伤,血还没止。她不看我,只抱着那面破旗,肩膀一抽一抽的,无声地哭。
我喉咙发紧。
我想走过去,想抱她,可我动不了。
我知道她是谁。
她是我最不想记住的自己——那个还没学会狠心、还没学会闭上眼睛往前走的阿九。
她不该在这儿。
可她就在。
油池里的影子,没散。
我盯着她,忽然听见另一个声音。
不是地底的,不是霍昭的。
是萧珩。
他在说话。
雪夜山庙,火光摇曳。他坐在我对面,手里拿着那块木头,一刀一刀刻着。火光映着他年轻的脸,眉目清俊,眼里有光。
他抬头看我,笑了:“以后你就叫阿九,我的阿九。”
我低头,没说话。
他把那枚木凤冠戴在我头上,指尖蹭过我的耳垂,有点痒。
他说:“此生不相负。”
我信了。
真的信了。
后来他登基前三日,我去偏殿等他。我没穿宫装,就披了件旧斗篷,坐在灯下,手里捏着那枚木凤冠。
我想,他总会来的。
可三天,他没来。
第四天清晨,柳莺儿提着灯从窗外走过,我看见她裙角绣着柳叶纹,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人。
我明白了。
他不是不来。
他是不敢来。
他怕我争,怕我闹,怕我让他难做。
所以他用冷落,逼我低头。
可我不是要他低头。
我要他记得那夜的火,记得他说的话,记得我为他做过什么。
我没哭。
我把木凤冠扔进火盆,烧了。
灰都没留。
现在,油池里又浮出那一幕:我坐在灯下,手伸进火里,把那枚木头从火中捞出来。它焦了,歪了,可还连着。
我没扔。
我藏进了发间。
十年。
我一直带着。
我骗自己说我不在乎,其实我在乎。
我他妈太在乎了。
我猛地抬头,冲油池吼:“他忘了!他后来全忘了!”
话音落下,灯芯一颤。
金光一闪。
四壁亮了。
幻象还在——十二岁的我,仍蹲在雪地里,抱着旗,哭。
可这次,她没消失。
她就那么坐着,背对着我,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喘着气,喉咙发干。
我想逃。
可我逃不掉。
我慢慢把手放回去,覆在灯罩上。血还在流,混着眼泪,一起滴进去。
我低声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撑了这么久。”
她没回头。
可我好像看见她肩膀抖了一下。
油池静了。
地底的声音却更响了。
“执灯者归,命火重燃。”
一声接一声,像锤子砸在心上。
我闭上眼,想挡住这些声音,可挡不住。
我又听见另一个声音。
女人的。
轻,稳,带着笑。
柳莺儿。
凤隐庙,火已经烧起来了。她坐在中央,盘腿,合十,白衣被血染红,脸上却很平静。
她说:“他从未看我一眼……可我替您活过。”
我睁眼,浑身发抖。
“你不是为我!”我吼,“你不该死!你明明可以走!”
油池里,火焰腾起,映出她的脸。她抬头,目光穿过火海,直直看着我。
她说:“可我看见了您心里的灯——它一直没灭。”
火熄了。
油池恢复平静。
只剩那片红裙角,泡在灯油里,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
我盯着它,忽然觉得胸口闷得要炸开。
我暴起,冲到墙角,抓起一块断砖,转身就往灯上砸。
“我不需要你们的命!”我吼,“我要她活着!我要她平平安安长大!我不当什么执灯者!我不点这破灯!”
砖砸在灯罩上,碎了。
灯没碎。
我的手骨“咔”地一声,剧痛钻心。
血哗地涌出来,顺着手指滴进油池。
血落进去的瞬间,油面又起了涟漪。
倒影变了。
又是十二岁的我。
还是雪地。
我还是抱着那面烧焦的旗,蹲在角落,哭。
可这一次,我看清了她的脸。
脏,瘦,眼窝深陷,可那双眼睛——和我现在的一模一样。
她没看我。
她只抱着旗,哭。
我站在那里,手还在滴血,腿突然软了。
我慢慢跪下去,膝盖砸在沙地上,发出闷响。
我盯着油池,声音发抖:“那是我……最不想记住的自己。”
她太弱了。
她还会哭。
她还相信有人会来救她。
可没人会来。
从来不会。
我捂住脸,手指沾着血和泪,黏糊糊的。
我想吐。
我想尖叫。
可我发不出声。
我只能跪着,像一具空壳。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把手放回去,重新覆在灯罩上。
血混着泪,滴进去。
我哽着嗓子,说:“我不是容器……可我回不去了。”
话音落下。
灯芯——
又闪了一下。
金光刹那照亮四壁。
幻象再起。
十二岁的我,还在那儿。
蹲着,抱着旗,哭。
可这次,她没消失。
她就那么坐着,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盯着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不是疼。
是空。
我轻声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撑了这么久。”
她没动。
可我好像看见她肩膀抖了一下。
我望着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想走过去,抱她一下,可我不敢。
我怕她推开我。
我怕她问我:“你去哪儿了?这十年,你去哪儿了?”
我答不上来。
我只能跪着,手按着灯,血泪往里滴。
身后,窸窣一声。
我猛地回头。
沈明夷睁着眼。
不是刚才那种无意识的状态。
她是清醒的。
黑瞳像两口深井,没有光,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灯罩。
声音稚嫩,却冷得不像孩子:“你逃不掉的。你是源。”
我喉咙发紧,往后缩了一下:“我不是母体……我是阿九。”
她摇头,动作很轻,却像刀子割在我心上:“名字是假的。血是真的。”
她抬手,指尖点在我心口。
一点温热。
像针扎进去。
她说:“他们用你的眼泪喂我,用你的痛养我,用你的记忆教我认路。你不是母亲。你是母体。”
我浑身发抖。
“我不信。”我声音发抖,“你是孩子。你是沈明夷。我给你起的名字。”
她忽然笑了。
很小,很淡,像风吹过水面。
“名字是假的。血是真的。”她重复一遍,手指顺着我心口滑下,停在肩伤上,“你的心跳,是我的灯油。你的恨,是我的光。”
我猛地后退,撞上墙壁。
手还在流血,肩上的伤彻底裂开,血浸透里衣,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的话,不是威胁。
是陈述。
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可比任何刀剑都狠。
我喘着气,盯着她。
这个三岁的孩子,眼里没有天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
她知道一切。
她比我更清楚我是谁。
我慢慢滑坐在地,背靠着墙,手还抱着她,却没了力气。
肩上的伤渗血,一滴,又一滴。
油池里的血,还在扩散。
金纹顺着阶梯,往地底蔓延。
地底的声音又来了。
这次不是霍昭一个人。
是很多人。
齐声诵经,低沉宏大,从深渊深处涌上来。
“执灯者归,命火重燃。”
每一个音节,都和我心跳同频。
我闭上眼。
我不想听。
可那些画面还是来了——
十二岁,我在乱军中抱着母亲尸体,满手是血,嘴里念着“凤隐未灭”。
十三岁,我在雪夜里给萧珩缝伤口,火光映着他睡颜,我心想:我愿意为你死。
十四岁,霍昭教我读密报,说:“阿九,你要是死了,谁替我点灯?”
十五岁,我在军营里第一次杀人,刀拔不出来,手抖得像风中秋叶。
十六岁,我烧掉木凤冠,写下废后折子,转身走出宫门,风卷起斗篷,像一对残破的翅膀。
十七岁,我在凤隐庙看柳莺儿焚身,火光映着她最后的笑容,她说:“您忘了……可我一直记得。”
十八岁,我在名录前放下木簪,说:“下一盏灯,由我来点。”
十九岁,二十岁,二十岁之后……
我逃了十年。
可他们都在等我。
我睁开眼。
心灯就在面前。
我没点燃它。
可我也没走。
我缓缓跪坐下来,面对着它,伸手,覆上冰冷的灯罩。
掌心还流着血,滴在青铜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我哽着嗓子,声音发抖:“我不是容器……可我回不去了。”
灯没亮。
可就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
它闪了一下。
幽光一闪。
刹那间,照亮四壁。
就在那光里,我身后,光影浮动。
一个孩子出现了。
十二岁。
火头兵的破衣,满脸烟灰,怀里紧紧抱着一面烧焦的军旗。
那是沈家最后的旗帜。
她蹲在雪地里,肩膀抖得厉害,无声地哭。
眼泪掉在旗面上,化开一小片湿痕。
是我。
最脆弱的我。
最真实的我。
她没看我。
她只抱着旗,哭。
光灭了。
影子消失了。
灯还是黑的。
我手还按在灯罩上,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油池里,和血混在一起。
身后,沈明夷闭上了眼。
嘴角,有一丝笑意。
很淡,却安宁。
地底的诵经声,没停。
反而更响了。
千人齐吟,声浪如潮,从地底涌上来,震动墙壁,震动地面,震动我的心。
我仍跪着,手没移开。
望着那道通往地下的裂缝,望着那盏未燃的灯,望着油池里那一小片焦黑的木凤冠残片。
它在黑暗中,微微泛出金光。
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忽然——
石阶深处,传来脚步声。
缓慢。
坚定。
踏在石阶上,一声,又一声。
不是幻觉。
是真有人在走。
我猛地回头,望向深渊,瞳孔骤缩。
“谁?!”
没人回答。
只有那脚步,继续往下走。
越来越近。
油池里的金纹,突然暴涨。
像活了的根须,顺着裂缝爬向石阶。
灯芯——
又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