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消息中那点微弱的“松动”，像投入缺氧水域的一小口氧气，让陈楚生和林薇在漫长的窒息感中，得以短暂喘息，随即又更清醒地意识到，接下来才是真正考验耐心、智慧和承受力的寸土必争。
第三方审计的提议，是一把双刃剑。它意味着天娱终于愿意坐下来核算“实际损失”，这无疑是降低那笔天文数字的关键一步。但“实际损失”的界定本身就是一个战场——直接经济损失（跨年演唱会投入、违约金赔付）相对清晰，但“预期收益损失”、“品牌价值折损”这些模糊地带，可以做的文章就大了。而且，审计由谁主导？费用谁出？结果是否具有约束力？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成为新的博弈点。
沈明很快传来了更具体的指示：“审计方需双方共同认可，倾向于有娱乐产业审计经验的权威第三方机构。费用……原则上各半，但你们的情况特殊，我可尝试交涉由天娱承担大部分。审计范围是焦点，我会尽量将之限定在可量化的直接损失和部分可证明的间接损失。你们需准备好自事件发生后至今的所有个人财务流水（虽简单）、以及能证明你们目前无商业价值、故‘预期损失’不应过高的材料（如媒体负面报道汇总、无工作邀约证明等）。”
准备“无价值”证明，是一种带着屈辱的务实。林薇开始系统地搜集整理自从“失踪”事件后，所有主流媒体和网络上的负面报道、分析评论，制作成一份冷冰冰的、名为“舆论环境与商业价值评估参考”的文件。同时，她请律师朋友出具了一份简单的陈述，说明至今未收到任何正式的商业合作邀约（这完全是事实）。陈楚生则配合提供了他名下那几个已被冻结、余额寥寥的账户流水。
另一方面，天娱通过沈明，首次给出了一个关于经济条款的“协商区间示意”：收益偿还比例在50%-65%之间，年限3-5年。 同时，对创作权条款的表述变成了：“艺人重大商业合作项目的音乐风格及宣传导向，公司拥有建议权与协商权，以确保项目整体商业目标的实现。”
“建议权与协商权”，比“指导”或“沟通”听起来温和，但依然保留了干预的可能。而50%的起点和3年的底线，距离陈楚生和林薇能承受的范围仍有不小差距。他们理想的状态是比例不超过30%-40%，年限最好2-3年，且必须保证基本生活费用不受影响。
“还价。”林薇再次铺开纸笔，眼神冷静得像在下一盘棋，“审计方面，我们同意，但必须坚持审计范围严格限定，不接受漫天要价的‘预期损失’。费用问题，感谢沈老师帮忙争取，但若需我们承担部分，比例必须极低。经济条款，我们还价：收益偿还比例30%，年限2年，且需设立每年基本生活保障额度，超出部分再按比例偿还。 创作权条款，我们的底线是：仅限于‘纯商业代言广告曲’等极端情况，且我方保留基于音乐理念的否决权。常规音乐创作与发行，公司不得干涉。”
这个还价，将对方开出的条件拦腰砍断甚至更多，尤其在创作权上划出了清晰的红线。林薇知道这很可能被对方视为“不识抬举”，但谈判就是如此，尤其在弱势时，必须在核心诉求上摆出强硬的姿态，才能在妥协时守住更多。
“另外，”林薇对陈楚生说，“我们需要一点‘额外的’砝码。不是给天娱，是给可能影响决策的、天娱内部其他声音，或者……给沈明老师增加一点帮我们说话的底气。”
陈楚生疑惑地看着她。
林薇打开电脑，点开一个本地音乐论坛的页面。在滨港这大半年，陈楚生偶尔去“回声”酒吧，虽然极其低调，但他那种独特的、充满故事感的演唱风格，还是吸引了一小批本地的音乐爱好者。有人在论坛上发帖讨论，猜测那个偶尔出现的、唱自己写的苦情歌的神秘男人是谁，帖子下面有零星的讨论和好奇。
“我们当然不能暴露身份，”林薇说，“但或许……可以用一种完全匿名的方式，让你现在的音乐，被稍微多一点点人听到。不是追求热度，而是制造一种微弱的‘存在证明’。证明陈楚生这个名字虽然毁了，但音乐的生命力还在以某种方式延续。这对于谈判中关于‘剩余价值’和‘未来可能性’的评估，或许有一丝丝心理上的影响。”
她提议，匿名注册一个最简单的音乐人账号，在某个小众但专业的独立音乐平台上，上传那三首打磨过的作品（《暗礁》、《断续弦》、《潮汐之间》），不做任何宣传，不关联任何真实信息，只标注“Demo”和创作年份。就像投入大海的漂流瓶，不在乎谁捡到，只在乎它确实被投了出去，存在于那个空间。
陈楚生考虑后同意了。这不算违背他们隐藏的初衷，更像是一种对内心创作成果的仪式性确认。他们用临时邮箱和虚拟信息注册了账号，取名“C.S.”，上传了作品，然后关掉页面，不再关注。
他们不知道，这个小小的举动，如同蝴蝶振翅。作品上传后，在最初几天几乎无人问津。但偶尔有喜欢挖掘独立音乐的听众点进来，被其中粗糙而真挚的情感击中，留下了几句简短的评论：“像是从废墟里长出来的声音”、“编曲简单但情绪好浓”、“作者一定经历了很多”……这些评论和缓慢增长的个位数播放量，本身毫无分量，但当沈明在后续与天娱某位相对温和的高层非正式交流时，偶然提及“他好像还在写东西，虽然没人知道”，对方随口问起“有人听吗？”，沈明可以平静地回答：“有，不多，但听了的人，评价是关于‘真实’和‘触动’。”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证据”，在纯粹商业逻辑的谈判桌上或许无用，但在涉及“人”的判断时，可能就会产生一丝微妙的分量。
拉锯继续。天娱对于林薇的“狠命还价”果然反应强烈，通过沈明传回的语气近乎嘲讽，认为他们“缺乏诚意”、“异想天开”。但在沈明冷静的周旋和坚持下，对话通道并未关闭。双方围绕每一个数字、每一个用词开始了漫长的拉锯：
· 审计方：最终选定了一家双方都认可的会计师事务所，费用经过争执，由天娱承担70%，陈楚生方承担30%（这部分费用，林薇动用了最后一点应急储备金）。
· 审计范围：历经多轮书面交锋，最终限定在跨年演唱会的直接投入、对合作方的违约赔偿、以及前期专辑宣传中可明确关联到陈楚生个人的部分费用。模糊的“预期收益损失”被大幅压缩。
· 收益偿还比例：从50%-65%的区间，拉锯到45%-58%，再到40%-52%。陈楚生方坚持30%的底线，天娱则咬住50%不松口。双方在40%-50%这个区间僵持不下。
· 年限：从3-5年，谈到2.5-4年，焦点集中在3年这个节点。
· 创作权条款：这是最艰难的。天娱坚持对“重大商业项目”拥有“强协商权”，陈楚生方则死守“仅限于特定广告曲且保留否决权”。沈明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他凭借对行业的了解和对双方心理的把握，最终斡旋出了一个折中表述：“对于由公司主导接洽、且艺人明确接受的商业代言或特定商业项目所涉及的定制音乐，双方应就音乐风格进行充分协商，以符合项目整体需求。艺人常规音乐作品（专辑、EP、单曲）的创作与艺术方向，由艺人自主决定。” 这个表述将公司的干预范围明确限定在“商业定制音乐”，且前提是“艺人接受项目”，同时确保了常规音乐创作的自主权。尽管“充分协商”依然留有空间，但已是目前情况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 基本生活保障：经过激烈争论，最终达成：在偿还期内，每年划出一定额度的基本生活费用（一个很低的、仅够维持最基本生存的数字），不计入收益分成基数。这是林薇极力争取的关键条款，确保了他们在还债期间不至于饿死。
审计过程持续了数月。当最终的审计报告出来时，那个数字依然庞大，但相比最初天娱单方面提出的天价违约金，已经削减了超过60%。尽管剩下的金额对于此时的陈楚生和林薇来说，依然是难以承受的巨款，但至少从“毁灭性”变成了“极具压迫性但理论上存在清偿可能”。
最终的谈判冲刺围绕着一个新的数字展开：基于审计后的债务总额，如何确定每年的偿还金额？这涉及到对未来收入的预估。天娱拿出了基于陈楚生“失踪”前商业价值的模型，推算出一个高昂的年偿还额。林薇则拿出了他们之前准备的、基于当前处境的、极其保守的收入预估，以及市场上过气或争议艺人艰难复出的案例数据。
谈判再次陷入僵局。天娱不愿意接受过低的偿还额，认为期限会被拉得太长，变数太多。陈楚生方则无法承诺不可能完成的数字。
关键时刻，沈明提出了一个建设性的方案：“设立浮动偿还机制。设定一个较低的年度保底偿还额（基于你们保守预估的可行性），同时设定一个收入分成门槛。当年实际收入超过某个阈值时，超出部分按更高的比例偿还，以加速债务清偿。”
这个方案平衡了双方的风险：保证了天娱在陈楚生收入不佳时也能获得稳定（虽然少）的还款，也给了陈楚生在收入好转时加速还债、早日解脱的途径；同时，因为保底额是基于可行性设定的，陈楚生方不至于被压垮。
经过又一轮细节打磨，双方终于就核心条款达成初步共识：
1. 债务总额：以审计报告确定的金额为准（相比最初索赔大幅降低）。
2. 偿还方式：分期偿还，期限暂定5年（这是一个折中，但包含了加速条款）。
3. 偿还机制：年度保底偿还额 + 收入超额分成。保底额设定在陈楚生方预估的、通过极低成本音乐活动可能达到的年收入下限。年收入超过保底额两倍后，超出部分按50%的比例用于额外偿还。
4. 创作权：采用上述折中表述。
5. 其他：和解协议签署后，天娱申请解除对陈楚生个人账户的冻结（仅保留必要监管），并停止进一步的公开追责和负面舆论推动。
当沈明将这份初步共识要点传达给林薇时，她和陈楚生对着那密密麻麻的条款，久久无言。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精疲力尽后的虚脱，以及沉重如山的压力。他们用尽了一切力气，在绝对劣势下，守住了创作生命的底线，争得了一个虽然艰难但可以呼吸、可以生存、可以继续创作的空间。代价是未来至少五年，他们都将背负着沉重的经济枷锁，在赤贫线上挣扎，每一次收入进账，大部分都将不属于自己。
“签吗？”林薇问，声音干涩。
陈楚生看着条款中关于“艺人常规音乐作品由艺人自主决定”那行字，又看了看角落里那把陪伴他走过最低谷的吉他。然后，他看向林薇，这大半年来她肉眼可见的消瘦和憔悴，眼中却依旧有不灭的光。
“签。”他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至少，我们还能一起往前走。至少，我还能写自己的歌。”
和解协议的具体法律文本又经过双方律师数周的反复斟酌和拉锯，最终定型。签署仪式没有举行，只是在约定的时间，通过沈明和双方律师的见证，文件以加密方式完成签署和交换。
当林薇在协议上签下自己名字（作为连带责任担保人之一）时，手很稳，心却像浸在冰水里。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正式与过去那个“偶像陈楚生”告别，同时也背上了一座名为“债务”的现实大山。未来之路，将是比在滨港这大半年更加具体、更加琐碎、也更加考验韧性的漫长跋涉。
但无论如何，最危险的悬崖边缘，他们已经走了回来。站在了一片崎岖、贫瘠、却实实在在可以立足、可以开始耕耘的土地上。
消息传给了苏醒、张远、陆虎等人。兄弟们发来了加密的、简短的祝贺，没有多言，但那份如释重负和默默的支持，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王栎鑫甚至偷偷用别人的手机号，发来一个哭哭笑笑的符号。
沈明在一切尘埃落定后，给林薇发了一条最后的消息：“路还长。守住本心，活下去，写出好歌，就是最好的偿还。保重。” 此后，他便如出现时一样，悄然隐去，不再直接联系。
滨港的夏天来了，带着湿热的海风。出租屋里，陈楚生放下签完协议后一直握着的笔，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嘈杂的市声和海风一起涌进来。
“接下来，”他转过身，看着正在小心翼翼收好协议副本的林薇，脸上是久违的、一种卸下部分重负后的平静，以及准备迎接新战斗的凝重，“我们该想想，怎么赚到第一笔‘保底偿还金’了。”
林薇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疲惫却真实的微笑：“嗯。首先，我们得离开滨港了。”
新的篇章，即将在还债与求生的双重主题下，艰难开启。而音乐，将是他们穿越这片漫长荒原时，唯一随身携带的、不肯熄灭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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