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溯海没有等到林澈弄来的课表。
因为第二天一早,江时行就自己撞到了他面前——字面意义上的。
晨读开始前,季溯海抱着一摞作业本从办公室出来,在楼梯拐角处和人撞了个满怀。作业本散落一地,他后退一步才站稳。
抬头,看见江时行靠在墙上,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额角有一小块新鲜的瘀青。
“看路。”江时行先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季溯海蹲下身捡作业本:“你受伤了。”
“摔的。”
“从楼梯上摔下来能摔到额角?”
江时行没回答,也蹲下来帮他捡。他的动作很快,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指关节处有几处细微的破皮。
两人沉默地把作业本捡完。
季溯海站起身时,闻到江时行身上有很淡的烟味,还有……消毒水的味道。
“医务室去过了?”他问。
江时行把最后几本递给他:“嗯。”
“校医怎么说?”
“让我别打架。”江时行扯了扯嘴角,“我说我是摔的,她不信。”
季溯海看着他的眼睛:“所以到底是怎么弄的?”
四目相对。
走廊里学生来来往往,喧闹声此起彼伏,但这一刻仿佛被隔开了。季溯海看见江时行眼中有挣扎,有疲惫,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东西。
最后江时行移开视线:“我爸。”
两个字。
很轻。
但季溯海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了。
“他打你了?”
江时行没说话,默认了。
“为什么?”
江时行突然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全是嘲讽:“需要理由吗?喝醉了,心情不好,或者就是看我不顺眼。理由这种东西,对有些人来说不重要。”
季溯海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太苍白。
愤怒?太无力。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些优秀学生的光环,那些解决难题的能力,在真实的苦难面前,什么都不是。
“你可以报警。”最后他说。
江时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肩膀都在抖:“报警?然后呢?关他几天?等他出来,打得更狠?”
他停了笑,眼神冷得像冰。
“季溯海,你不是活在现实里吗?警察管天管地,管得了家务事?管得了一个酒鬼父亲打儿子?”
季溯海说不出话。
因为他知道,江时行说的是对的。
“所以,”江时行说,声音平静下来,“别管了。这是我的事,我的命。你改变不了什么。”
他转身要走。
“等等。”季溯海拉住他的手腕。
江时行的身体僵了一下,猛地抽回手,动作大得让季溯海一愣。
“别碰我。”江时行说,声音有点发紧。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季溯海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刚才碰到江时行手腕时,他感觉到了一瞬间的颤抖。
不是厌恶。
是……害怕?
那天的课,季溯海上得心不在焉。
老陈叫他回答一道电磁学问题,他罕见地卡壳了。全班的目光都投过来,带着惊讶——年级第一的季溯海,居然会答不上问题?
“抱歉,老师。”季溯海说,“我走神了。”
老陈推了推眼镜:“不舒服?”
“没有。”
“那坐下吧。注意听课。”
坐下时,季溯海瞥见窗外。高二七班的教室就在对面楼的同一层,从这个角度,能看见江时行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正趴在桌上睡觉。阳光照在他身上,额角的那块瘀青在光线下格外明显。
下课铃响,季溯海起身时,林澈凑过来:“你今天不对劲。”
“有点累。”
“因为江时行?”林澈压低声音,“我听说他今天早上又迟到了,额头上还有伤。是不是又打架了?”
季溯海没回答,只是说:“帮我个忙。”
“又帮?”
“放学后,帮我盯着他。”
林澈瞪大眼睛:“你疯了吧?跟踪校霸?你嫌命长?”
“不是跟踪。”季溯海说,“只是……想知道他去哪儿。”
“为什么?”
季溯海看向窗外,江时行已经醒了,正撑着下巴看向窗外,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因为我觉得,”季溯海慢慢说,“他可能需要有人知道。”
林澈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我真服了你了。行,我帮你。但先说好,要是被发现,我就说我是路过的。”
“谢谢。”
放学后,季溯海没有立刻回家。
他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假装看书,实则盯着校门口。
十分钟后,他看见江时行背着书包走出来。没跟任何人一起,独自朝东边走去。
季溯海起身,远远跟上。
南湖一中的东边是老城区,街道狭窄,楼房低矮。江时行走得很快,像是想尽快离开学校这个区域。
季溯海保持着一百多米的距离,利用行人和店铺做掩护。
江时行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点了根烟。他抽烟的姿势很熟练,但眉头始终皱着,像是在想什么沉重的事。
抽完烟,他继续走,拐进了一条小巷。
季溯海跟到巷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小巷很窄,两边是斑驳的墙壁,晾衣绳横在空中,挂着各种颜色的衣服。尽头是一个老旧的小区,几栋六层楼房,墙面爬满了裂纹。
江时行走进了三单元。
季溯海停在单元门外,抬头看去。楼道的声控灯一层层亮起,最后停在五楼。
他在那里等了一会儿。
五楼的窗户关着,窗帘拉着,什么也看不见。
季溯海正准备离开,突然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椅子摔在地上的声音。
接着是骂声。
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声音很大,很凶。
然后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季溯海的心跳加快了。他几乎要冲上楼,但理智拉住了他。他拿出手机,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不知道该打给谁。
警察?江时行说过没用。
老师?现在放学了。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单元门猛地被推开了。
江时行冲了出来。
他的脸色比早上更苍白,嘴唇紧抿着,额角的瘀青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暗。校服领口被扯开了一颗扣子,露出的锁骨处有一道新鲜的红痕。
他看见季溯海,脚步顿住了。
眼睛里有惊讶,有愤怒,还有一丝……难堪。
“你在这里干什么?”江时行的声音紧绷。
“我……”
“跟踪我?”江时行的语气冷了下来,“季溯海,我说得不够清楚吗?离我远点。”
楼上又传来骂声,这次清楚了一些:“滚!有本事别回来!”
江时行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他转身就走。
季溯海跟了上去。
“别跟着我!”江时行头也不回。
但季溯海还是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老旧的街道上。天色渐渐暗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
江时行走得很快,几乎是在跑。季溯海始终保持着距离,没有靠近,但也没有离开。
最后,江时行在一个废弃的篮球场停了下来。
球场的水泥地已经开裂,篮筐锈迹斑斑,只剩一个歪斜的网兜。周围是荒草丛生的空地,远处有几栋待拆迁的楼房。
江时行坐在球场边的石阶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手在抖。
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点燃。
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肩膀都在抖。
季溯海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江时行没赶他走,只是继续抽烟,一口接一口,像要把什么东西压下去。
“他打你。”季溯海说,不是疑问句。
江时行没说话。
“经常吗?”
江时行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夜色中散开。
“我妈走的那年,”他突然开口,声音很平静,“我十岁。他喝了一整夜的酒,然后砸了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我躲在床底下,听着那些声音,不敢出来。”
季溯海的呼吸停滞了。
“后来他就习惯了。”江时行继续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喝醉了就打人,心情不好就打人,工作丢了也打人。理由多的是,反正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季溯海说。
江时行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苦:“我知道。但我能怎么办?报警?邻居报过,警察来了,教育几句,走了。第二天打得更狠。告诉老师?老师找他谈话,他当着老师的面道歉,回家关上门就变本加厉。”
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按熄在石阶上。
“所以我学会了打架。”江时行说,转过头看着季溯海,“至少在外面,没人敢欺负我。至少我还能保护自己。”
季溯海看见他眼中的倔强,那种在绝境中长出来的、扭曲的坚强。
“你可以离开。”季溯海说,“等高中毕业,考去很远的地方。”
“然后呢?”江时行问,“他会找到我的。他会的。他说过,我是他儿子,一辈子都是。”
夜色渐深,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风吹过荒草,发出沙沙的响声。
“季溯海,”江时行突然说,“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季溯海等着。
“最可怕的是,”江时行抬起头,看向夜空,“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真的活该。也许我真的是个糟糕的人,所以他才会那样对我。”
季溯海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
“你不是。”他抓住江时行的手腕,这次江时行没有挣开,“江时行,你听清楚,你不是糟糕的人。你只是遇到了糟糕的事,遇到了糟糕的人。”
江时行看着他,眼睛在夜色中很亮。
“你怎么知道?”他问,声音有些颤抖,“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因为,”季溯海说,一字一句,“如果你真的是糟糕的人,就不会一个人坐在这里抽烟,不会躲着别人,不会……不会在美术教室睡觉。”
江时行的眼眶突然红了。
但他没哭,只是猛地抽回手,站起身。
“别说了。”
“江时行……”
“我说别说了!”江时行提高了声音,转身面对他,“季溯海,你懂什么?你住在干净漂亮的房子里,父母都是体面人,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你凭什么来同情我?凭什么来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的声音在颤抖,是愤怒,也是绝望。
“我不是同情你。”季溯海也站起来,直视他的眼睛,“我只是……”
“只是什么?”
季溯海说不出来。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同情吗?是好奇吗?还是……
“我只是不想看见你这样。”最后他说。
江时行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那笑容很疲惫:“季溯海,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转过身,背对着季溯海。
“今天的事,忘了吧。”他说,“就当没看见,没听见。你还是当你的优等生,我继续当我的问题学生。这样对谁都好。”
“我不想忘。”季溯海说。
江时行的背影僵了一下。
“我也不想继续这样。”季溯海继续说,“我不想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不想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江时行,你值得更好的。”
江时行没说话。
风更大了,远处的天空开始聚集乌云。
“要下雨了。”江时行说,“你回去吧。”
“你呢?”
“我就在这儿。”
“这里不能过夜。”
“习惯了。”
季溯海上前一步,站到他面前:“跟我走。”
江时行皱眉:“什么?”
“我家。”季溯海说,“今晚住我家。”
江时行愣住了,像是没听懂他的话。
“我爸妈出差了,下周才回来。”季溯海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讨论一道数学题,“家里没人。你可以睡客房。”
“你疯了吗?”江时行说,“我们才认识几天?”
“三天。”季溯海说,“但我觉得,认识你很久了。”
江时行盯着他,像是在判断他是不是认真的。
然后他摇头:“不行。”
“为什么?”
“因为……”江时行移开视线,“我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
“不习惯有人对我好。”江时行低声说,“不习惯有人……在乎我。”
这句话说得很轻,轻到几乎被风吹散。
但季溯海听见了。
他伸手,轻轻握住江时行的手腕。这次江时行没有挣开,只是身体微微颤抖。
“那就从现在开始习惯。”季溯海说。
第一滴雨落下来,砸在水泥地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雨越下越大。
江时行抬起头,雨滴落在他脸上,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季溯海,”他说,“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你会。”
“那也让我自己后悔。”
雨声渐密,将整个世界包裹起来。
江时行终于点了点头,很轻,几乎看不见。
“就一晚。”他说。
“嗯,就一晚。”
两人跑出篮球场时,已经是大雨倾盆。
季溯海拉着江时行的手腕,在雨中奔跑。路灯在水洼中投下晃动的光影,雨丝在光柱中纷飞。
跑到街边时,季溯海拦了辆出租车。
两人钻进车里,浑身湿透。司机嘟囔了一句什么,发动了车子。
江时行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模糊的雨幕。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落,在深色校裤上晕开更深的水痕。
季溯海看了他一眼,从书包里掏出纸巾递过去。
江时行接过,擦了擦脸,但没说话。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一个小区门口。
季溯海付了钱,两人下车跑进楼道。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镜面墙壁映出两个湿漉漉的身影,一个挺拔端正,一个有些狼狈。
“你家……”江时行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很好。”
季溯海按了楼层:“普通小区。”
电梯门开了,季溯海掏出钥匙开门。
屋子里一片漆黑,但很温暖。他打开灯,暖黄色的光瞬间充满客厅。
“拖鞋在门口。”季溯海说,“你先洗澡,我去给你找衣服。”
江时行站在门口,有些局促。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球鞋,又看了看干净的木地板。
“我脚脏。”
“没事。”季溯海说,“先去洗,别感冒。”
浴室门关上,水声响起。
季溯海站在客厅里,听着水声,突然觉得这一切不太真实。
他居然把江时行带回家了。
带回了这个他生活了十八年,整洁、温暖、安全的地方。
而浴室里的那个人,刚刚从一场暴力和一场大雨中逃出来。
季溯海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找出一套干净的睡衣和运动服,又拿了条新毛巾。
回到客厅时,水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浴室门开了。
江时行穿着季溯海的睡衣走出来。衣服对他来说有点大,袖子长了一截,裤脚也拖在地上。他擦着头发,脸上被热气蒸得有些发红,额角的那块瘀青在灯光下依然清晰。
他看着季溯海,有些不自在。
“谢谢。”他说,声音很轻。
“饿吗?”季溯海问。
江时行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我去煮面。”
厨房里,季溯海烧水煮面。简单的挂面,打了两个鸡蛋,切了点青菜。
江时行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他。
“你会做饭?”
“简单的会。”季溯海说,“我爸妈经常出差,习惯了。”
面煮好了,两人在餐桌前坐下。
热气腾腾的面条,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江时行吃得很慢,很认真,像在品尝什么珍贵的东西。
“好吃吗?”季溯海问。
“嗯。”
吃完面,江时行主动去洗碗。季溯海没拦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水流哗哗,江时行低着头,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
“江时行。”季溯海开口。
江时行转过头。
“以后,”季溯海说,“如果你没地方去,可以来这里。”
江时行的手顿住了。
他转过头,看着季溯海,眼睛里有复杂的光。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季溯海想了想,说:“因为我觉得,如果换成是我在雨中,你也可能会带我回家。”
江时行笑了,这次是真的笑,眼角微微弯起。#
“你太看得起我了。”他说,“我可能只会给你一把伞。”
“那也够了。”
碗洗完了,江时行擦干手。
窗外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窗。
“客房在那边。”季溯海指了指,“床单是干净的。”
“嗯。”
两人站在客厅里,突然有些沉默。
“那……晚安。”季溯海说。
“晚安。”
江时行走向客房,在门口停下,回头看了季溯海一眼。
“季溯海。”
“嗯?”
“今晚……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