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蝉鸣,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哑地拉扯着燥热的空气。柳河村的老槐树下,依旧浓荫匝地,却再难寻当年那个爬树下河的皮猴身影。陈小山回到这里,名义上是“陪外婆住几天”,实际上,更像一只受伤的兽,躲回唯一安全的巢穴,舔舐伤口,积蓄面对未知风暴的勇气。
志愿填报那场惊心动魄的“篡改”,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他像揣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秘密,惶惶不可终日。每次手机(赵老师悄悄给他买的二手旧手机,只有赵老师和外婆知道号码)响起,都会让他惊跳起来,以为是母亲发现了真相,或是录取出了什么意外。
外婆似乎察觉到了他深藏的不安,但她不问,只是用更加细致入微的关怀包裹着他。清晨煮好的鸡蛋,傍晚摇动的蒲扇,深夜留的一盏小灯,都成了他紧绷神经里,唯一可以放松的温柔缝隙。李建国今年没有像往年一样早早计划回来过年(如果算的话),只是在一次短暂的通话中(打给外婆的),得知陈小山高考成绩极好后,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句:“好。照顾好自己。”便挂断了。那声音里的疲惫,隔着遥远的电波,依旧沉重得压人。
日子在等待和焦灼中,一天天捱过。陈小山帮外婆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去村后的小河边发呆,看云,看鸟,看流水带走光阴。心里那簇被赵老师点燃的、关于“飞”的火焰,在现实的冰冷和巨大的不确定性面前,时而微弱摇曳,时而顽强燃烧。那张绿色的储蓄卡贴身藏着,里面十三万的数字,是他全部的身家性命,也是他敢于“忤逆”母亲、私自更改志愿的全部底气。午夜梦回,他常常惊出一身冷汗,梦见母亲狰狞的脸,梦见录取通知书被撕碎,梦见自己站在省城师大的门口,茫然无措。
终于,八月上旬,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那场悬而未决的“判决”,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尘埃落定。
不是邮递员骑着绿色自行车摇着铃铛来到柳河村,也不是母亲打来歇斯底里的电话。而是赵老师,亲自开车,风尘仆仆地从城里赶了过来。他没有进村,只是把车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然后拨通了陈小山的电话。
“小山,出来一下。村口。”赵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陈小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家门,连外婆在身后的呼唤都没顾上回应。
老槐树下,赵老师靠在车边,手里拿着一个厚实的、印着北京大学醒目LOGO和“录取通知书”烫金大字的特快专递信封。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信封上,那抹深红和金色,在乡村静谧的背景下,显得如此不真实,又如此灼目。
陈小山猛地刹住脚步,站在几步开外,呆呆地看着那个信封,呼吸都停滞了。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咚咚声。
赵老师看着他,笑了笑,将信封递过来:“你的。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
陈小山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光滑而坚硬的纸质外壳,像触碰到一个易碎的、神圣的梦。他接过信封,很轻,又很重。他不敢立刻拆开,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攥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的青筋都凸现出来。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脏,带来一种近乎刺痛的真实感。
真的……是北大。
不是省城师大。
赵老师……真的帮他改成了……而且,成功了。
巨大的、迟来的狂喜,像海啸般席卷了他,冲垮了连日来的焦虑和恐惧。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他想大笑,想呐喊,想对这片天空、这片土地、对眼前这个给了他新生机会的老师,表达最深的感激。但最终,他只是死死咬着嘴唇,任由滚烫的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手中那个深红色的信封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好了,别哭了。”赵老师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温和,“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陈小山身后安静的村落,压低声音,“这个……你先自己收好。暂时……别让你母亲知道。”
陈小山用力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他当然明白。这封通知书,是通往自由的船票,也是点燃母亲怒火的引信。在尘埃落定、他真正踏上北上的列车之前,绝对不能暴露。
赵老师又叮嘱了几句,主要是关于入学手续、助学贷款申请(陈小山表示自己有钱,暂时不需要)、以及到校后的注意事项,并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又强调了一遍,让陈小山有任何困难随时联系。然后,他看了一眼天色,便匆匆驾车离开了。作为毕业班班主任,这个暑假他异常忙碌。
陈小山抱着那个滚烫的录取通知书信封,像抱着一个绝世珍宝,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外婆家。他将信封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自己行李最隐秘的夹层里,和那张储蓄卡放在一起。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床边,久久无法平静。喜悦过后,是更深的忧虑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果然,几天后,母亲打来了电话。不是打到陈小山的手机上(她不知道他有手机),而是打到了村支书家,让转告陈小山:立刻滚回来!
语气是惯常的、不容置疑的暴躁。
陈小山的心沉了沉。该来的,终究要来。他告别了满眼担忧、欲言又止的外婆,背起那个藏着所有秘密和希望的帆布包,踏上了返城的路。
推开那扇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绿色铁门,母亲正坐在饭桌边,脸色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烦躁、不耐和某种……隐隐的幸灾乐祸?
“回来了?”母亲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冷淡,“录取结果出来了。你们那个破三中,果然不靠谱!”
陈小山心里咯噔一下,表面上却维持着平静,低着头没说话。
“省城师大都没录上!”母亲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果然如此”、“我早就知道”的嘲弄,“我就说,你那分数,看着高,指不定有什么水分!或者就是运气好!真到真格的了,人家好学校根本看不上!”
陈小山愣住了。省城师大没录上?母亲是这么认为的?看来,赵老师或者学校那边,用了什么方法,没有让北大的录取信息直接通知到家里,而是让母亲误以为第一志愿(省城师大)落榜了?
这个信息差,如同一道天赐的屏障,瞬间给了他喘息和操作的空间!狂喜再次涌上心头,几乎要冲垮他的镇定。他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哦。”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对这个“坏消息”并不意外,甚至……有些认命般的麻木。
母亲对他的反应似乎还算满意。她冷哼了一声,从旁边拿起一张皱巴巴的宣传单,随手扔在桌上:“喏,别说我没管你。既然大学没指望了,也别闲着。我托人问了,市里这个职高,新开的什么‘高级技工班’,包就业,还给补贴。我已经帮你报上名了。过两天就去报到。”
陈小山瞥了一眼那张劣质印刷的宣传单,上面花里胡哨地印着“XX职业技术学校”、“高薪就业”、“国家补贴”等字样。他的心彻底冷了。原来,母亲连“落榜”后的出路,都早已“安排”好了。一个她认为“合适”的、易于掌控的、能早点赚钱的出路。至于他真正的录取结果,他的梦想,他的未来,在她眼中,一文不值。甚至,他“落榜”这件事,似乎让她感到了一丝……高兴?一种“你看,你终究还是得听我的”的扭曲满足感。
“学费呢?”陈小山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职高通常也有学费。
“学费?”母亲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人家学校看你是‘省状元’(她提到这个词时语气充满了讥讽),虽然大学没考上,但名声还在,特意给了优惠!几乎免学费!还给生活补贴!我还倒贴钱给你?想得美!”她挥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你自己收拾收拾,到时候自己去报到。我最近忙,没空管你。”
忙?陈小山这才注意到,母亲今天穿了一身不算新、但明显比以往讲究些的衣裙,脸上也擦了粉,虽然盖不住眼角的疲惫和岁月的痕迹,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似乎有种不同以往的……亢奋?她提到“交了好友”,“很有钱”,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炫耀和沾沾自喜。
原来如此。陈小山心里一片冰凉的恍然。母亲有了新的“寄托”,新的“社交圈”,或许,新的“经济来源”。他这个不听话、不省心、甚至“不争气”(在她看来)的儿子,已经成了她急于摆脱的包袱,一个可以随手丢进职高、换取一点“补贴”和清静的麻烦。她不在乎他去哪里,学什么,将来如何。只要别碍着她的事,别花她的钱,就行。
巨大的悲哀和一种荒诞的解脱感,同时攫住了他。悲哀于亲生母亲如此彻底的冷漠与利用,解脱于……他或许,真的可以借此机会,彻底逃离了。
他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点头:“知道了。”
母亲似乎很满意他的“顺从”,又叮嘱(或者说命令)了几句关于职高报到的时间地点(就在几天后),便匆匆拎起一个看起来档次稍高的新包包,出门去了。空气中残留着她身上更浓郁的、廉价的香水味。
门关上的瞬间,陈小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进去,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不是哭泣,而是一种极致的、压抑到极点的情绪释放。愤怒,悲哀,荒谬,后怕,还有那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弱的庆幸。
信息差。母亲误以为他落榜,随便将他打发去职高。而她忙于自己的“新生活”,无暇也无意深究。
这简直是上天赐予的、绝佳的、也是唯一的“金蝉脱壳”的机会!
他必须抓住。立刻,马上。
他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退路。
接下来的两天,陈小山表现得异常“乖顺”。他按照母亲给的地址,去那所职高“考察”了一下(当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回来还“如实”汇报了学校的环境(确实破旧)。母亲越发懒得理会他,甚至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似乎准备出远门(或许是去见那位“很有钱”的“好友”)。
陈小山则抓紧时间,做最后的准备。他偷偷去镇上,用储蓄卡取了一部分现金作为路费和生活启动资金。将录取通知书、身份证、储蓄卡、以及所有重要的文件资料,用防水袋仔细装好,贴身存放。他给外婆打了个电话,没有多说,只是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好,要去外地读书了,可能很久不能回来,让她一定保重身体”。外婆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只哽咽着说:“小山……飞吧……飞高点……外婆等你……”
飞吧。
这两个字,成了支撑他最后决心的全部力量。
职高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果然没有回来。陈小山坐在那个狭窄的“窝”里,就着昏黄的台灯光,最后环视这个囚禁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家”。冰冷的水泥地,斑驳的墙壁,俗艳的牡丹花布帘,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经年不散的、混合着霉味、烟味和绝望的气息。
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值得留恋。
他站起身,背起那个装着几件旧衣服、却承载着他全部未来和秘密的帆布包。动作很轻,没有惊动任何尘埃。
他走到门口,最后一次回头。
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饭桌,扫过紧闭的卧室门,扫过那块隔绝了他无数个冰冷夜晚的布帘。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轻轻带上门。锁舌“咔哒”一声合拢,像一场漫长的、痛苦的梦,终于醒来的声音。
楼道里依旧昏暗,堆满杂物。他一步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坚定而清晰。
走出楼洞,夏末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在他脸上。他抬起头,看向城市的夜空。灰蒙蒙的,看不到星星,但远方有霓虹灯闪烁的光污染,勾勒出高楼僵硬的轮廓。
那不是他要去的地方。
他要去的,是北方。是那座有着未名湖和博雅塔的古都,是那个在录取通知书上熠熠生辉的名字所代表的地方。
没有告别,没有回头。
他像一个最谨慎的潜行者,融入了凌晨时分稀疏的人流,走向了火车站的方向。
用现金购买了最早一班前往北京的特快列车硬座车票。当火车轰鸣着驶出站台,将这座带给他无数痛苦和挣扎的城市,连同母亲冰冷的掌控和令人窒息的过往,一起远远抛在身后时,陈小山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变得陌生的灯火,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
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历经漫长跋涉、终于挣脱泥潭、得以仰望星空的、疲惫而真实的释然。
口袋里的录取通知书,贴身藏着的储蓄卡,还有外婆那句“飞吧”,成了他此刻全部的倚仗和方向。
车轮撞击铁轨,发出规律而有力的“哐当”声,像一首单调却充满力量的进行曲,载着他,驶向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却第一次真正由自己选择的未来。
北京。
北大。
我来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正在前方,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