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里的夏天

六月的风裹着槐花香漫进院子，甜丝丝的气儿缠在鼻尖绕不散。院角那棵老槐树长得枝繁叶茂，细碎的白花瓣簌簌往下掉，落在新铺的水泥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软乎乎的，还带着点湿意。新盖的二层小楼刷着米白色外墙，正午的太阳晒在上面，亮得晃眼，楼下客厅的地砖被妈妈擦得锃亮，蹲在地上能清清楚楚映出自己的小影子，空调外机嗡嗡转着，冷风从出风口钻出来，吹得窗帘边角轻轻晃。

我趴在窗边的书桌前写田字格，木质书桌带着点淡淡的木头香，是爸爸上个月刚给我打的，桌面磨得光滑，边角都特意磨成了圆的，怕我磕着。铅笔尖在田字格里慢慢挪动，沙沙的声响混着空调风，安安静静的。桌角摆着一盆绿萝，是奶奶从邻居家剪来扦插的，藤蔓顺着桌沿往下垂，叶片上还挂着早上浇的水珠，我写字时胳膊一动，水珠就跟着轻轻晃，晃到叶尖悬了会儿，“嗒”地滴在桌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赶紧停下笔，用指尖轻轻蹭掉那片湿印，又抬手摸了摸绿萝的叶子，滑溜溜的，带着点凉意。

客厅里的争吵声突然冒出来，打破了这份安静，声音越来越大，隔着一扇门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沙发电视都得是我的！”妈妈的声音带着点急劲儿，还有点不耐烦，接着就是布料摩擦的声响，我偷偷扒着门缝往外看，见妈妈把脑后的马尾甩到肩后，双手抓着浅灰色沙发上的抱枕往编织袋里塞，那沙发是去年爸爸特意去县城挑的，面料软乎乎的，坐上去陷进去一块，我平时最爱趴在上面看动画片，有时候还会蜷在上面睡觉。妈妈塞抱枕的动作很用力，编织袋都被撑得鼓鼓的，边角都快磨破了。

爸爸攥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站在客厅中央，脊背挺得笔直，脸却铁青铁青的，额角的青筋看得清清楚楚，手指因为攥得太用力，指节都泛了白。“你要跟人跑了还要离婚，清禾才这么小，刚上小学没多久，好歹给她留点东西！”爸爸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说不出的难受，尾音都有点发颤，他盯着妈妈，眼神里满是失望，还有点我看不懂的委屈。

“关你什么事！”妈妈猛地转过身，嗓门一下子提高了不少，吓得我赶紧缩回手，乖乖坐回椅子上，假装低头认真写字，耳朵却忍不住往客厅那边凑。“县城新房子是电梯房，又大又亮，这些破烂我根本看不上，带过去也占地方！”妈妈说着，又弯腰去扯沙发上的靠垫，靠垫上绣着小草莓，是我之前最喜欢抱着玩的，被她一把拽下来，扔在编织袋里，草莓图案都被压得皱巴巴的。

这时奶奶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过来，盘子是青花瓷的，边缘有点小缺口，是家里用了好几年的老物件。西瓜被切得方方正正，红瓤黑籽，看着就甜，奶奶把盘子轻轻放在我书桌一角，指尖碰了碰我的头顶，动作很轻，带着点暖意：“安心写你的字，别瞎听外面的动静，写完了吃块西瓜解解暑。”说完她就拿着蒲扇走到门口的藤椅上坐下，藤椅是爷爷留下的，椅背上还缠着几根干枯的藤条，奶奶把手机架在腿上，刷着短视频，声音调得不大，刚好能盖过一点客厅的争吵声，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偶尔用蒲扇扇两下风，风里裹着槐花香，吹得人很舒服。

没过多久，院外传来货车“嘀嘀”的鸣笛声，声音很响，在安静的村子里格外突兀。妈妈听到笛声，立马拎着编织袋往门口走，脚步匆匆的，连地上掉了个抱枕都没管。我又偷偷扒着门缝看，见两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叔叔从货车上下来，妈妈站在院子里指挥着，语气很急促：“电视先裹上泡沫膜，小心点别碰坏了，冰箱抬的时候慢着点，别磕到门。”叔叔们点点头，拿起泡沫膜把电视裹得严严实实，又几个人一起把冰箱抬了出来，冰箱是前年买的，夏天里面总装满了冰棍和酸奶，我每天放学回来都要打开拿一根。接着是沙发、茶几，一件件被搬到货车上，原本满满当当的客厅，瞬间空了一大半，只剩下我的书桌、柜子，还有一直在转的空调，冷风孤零零地吹着，显得格外冷清。

爸爸还站在客厅中央，手里依旧攥着那张纸，只是脸色更难看了，像阴沉沉的天，随时都要下雨似的。他看着妈妈指挥搬家，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眼神死死盯着货车，直到妈妈最后扫了眼屋内，目光在我门口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很淡，没什么温度，我赶紧缩回脑袋，心怦怦直跳，手里的铅笔都攥紧了。接着就听到妈妈踩着高跟鞋的声音，“噔噔噔”地走到货车边，一抬脚就跳了上去，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货车发动起来，车轮碾过院外的土路，扬起一阵尘土，尘土里夹杂着淡淡的槐花香，慢慢飘远，最后消散在风里，货车的影子也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了。

我的铅笔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低头一看，田字格里的“山”字被我描得又粗又黑，铅笔尖都快断了。我把铅笔放下，用橡皮慢慢擦那个粗黑的“山”字，擦了好几下才擦干净，纸都被擦得有点起毛了。奶奶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块西瓜，递到我嘴边，西瓜的甜汁渗出来，沾在嘴角，我咬了一大口，甜丝丝的，却没觉得多好吃。奶奶咬了口自己手里的西瓜，慢悠悠地说：“渴了就吃，冰箱里还有酸奶，想吃了自己去拿，别饿着。”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说话的时候，眼神往院外瞟了一眼，又很快收了回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槐树叶被映得暖暖的，花瓣落在地上，被夕阳照得泛着淡淡的光。奶奶走进屋里开了灯，暖黄色的灯光洒满屋子，驱散了渐渐浓起来的凉意。她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厨房传来切菜的声响，很快就飘出了番茄炒蛋的香味，那是我最爱吃的菜，妈妈以前也经常做，只是妈妈做的会放一点点糖，奶奶做的不放糖，却依旧很好吃。奶奶蒸了米饭，盛了两碗端到桌上，米饭冒着热气，混着番茄炒蛋的香味，让人肚子咕咕叫。我坐在椅子上扒拉着碗里的饭，吃了两口，忍不住抬头问爸爸：“爸，妈什么时候回来啊？她昨天说要去县城给我买新橡皮的，我的橡皮都快用完了。”

爸爸坐在对面，手里拿着筷子，却没怎么动碗里的饭，听到我的话，愣了一下，眼神暗了暗，过了好一会儿才夹了块番茄放进我碗里，声音有点沙哑，还带着点鼻音：“她去县城办事，要办挺久的，过阵子就回来了，橡皮爸爸明天去镇上给你买，买你最喜欢的带小兔子图案的，好不好？”我点点头，心里盼着妈妈早点回来，不仅想拿到新橡皮，还想让妈妈教我画小红花，上次妈妈答应我，等我田字格写满一页满分，就教我画好看的小红花。

刚放下碗，院子里传来“呜呜”的叫声，是家里的小狗胖胖。胖胖是去年爸爸从亲戚家抱回来的，浑身长满了黄色的绒毛，圆滚滚的，特别可爱。它蹲在槐树下，尾巴轻轻摇着，脑袋盯着大门，时不时叫两声，像是在等谁回来。我赶紧跑出去，胖胖看到我，立刻摇着尾巴扑了过来，湿漉漉的鼻子蹭着我的手，爪子还扒着我的裤腿，毛茸茸的身子蹭得我腿痒痒的。我蹲下来，摸着它的头说：“胖胖，妈妈搬走啦，以后家里没有软乎乎的沙发给你趴咯，以后你就只能趴地上或者你的小垫子上了。”胖胖像是听懂了似的，蹭我的力气更大了，尾巴摇得更欢了，还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心，痒痒的。

奶奶端着一个狗盆从屋里走出来，盆里倒了些剩饭，还加了两勺肉汤，肉汤是下午炖排骨剩下的，香喷喷的。“喂它吧，别让它乱跑，晚上院子门记得关好。”奶奶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却特意多舀了些肉汤，倒在饭里搅拌了一下，香味立马飘了出来。我接过狗盆，放在胖胖面前，胖胖立刻凑过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小肚子很快就鼓了起来，吃的时候还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尾巴一直没停过。

我抱着胖胖蹲在旁边看着它吃，傍晚的风慢慢吹过来，带着槐花香，很舒服。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淡淡的，穿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像撒了一地的碎银。我想起从前，每到晚上，妈妈就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手里的毛线球滚来滚去，爸爸坐在旁边看新闻，电视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我趴在他们腿上，一会儿揪揪妈妈的毛线，一会儿摸摸爸爸的胳膊，胖胖就蜷在我们脚边睡觉，肚子一鼓一鼓的，暖融融的，特别舒服。那时候客厅里总是热热闹闹的，不像现在，安安静静的，只剩下风吹树叶的声音。

“奶奶，我要喝酸奶！”我抱着胖胖站起来，朝着屋里喊了一声。“去吧，记得关好冰箱门，别让冷气跑了。”奶奶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带着点沙哑。我抱着胖胖跑进屋里，冰箱还留在原地，放在客厅的角落，里面还有几盒原味酸奶，是妈妈之前买的，她说喝原味酸奶能让我长高，每次都逼着我喝一盒。我打开冰箱门，冷气一下子冒出来，吹得我打了个哆嗦，我拿出一盒酸奶，撕开封口，坐在书桌前吸了起来，酸奶酸酸甜甜的，很好喝。胖胖趴在我脚边，很快就睡着了，小肚子一鼓一鼓的，还发出轻轻的鼾声。

我吸完酸奶，把盒子扔进垃圾桶，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客厅，空调还在吹着冷风，窗帘轻轻晃着，心里有点想念软乎乎的沙发，想念电视里播的动画片，想念妈妈织毛衣的样子。但我没哭，拿起铅笔，在田字格本子的最后一页写下一行小字，字歪歪扭扭的：“妈妈，记得带新橡皮回来呀，我还想让你教我画小红花。”写完后，我把本子合上，放进书桌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关好。

我抱着胖胖走到院子里，坐在奶奶坐过的藤椅上，藤椅有点凉，却很舒服。奶奶已经回房休息了，房间里传来轻轻的鼾声。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闪闪烁烁的，像撒了一地的碎钻，特别好看。槐树叶被风吹得轻轻晃动，花瓣簌簌往下掉，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软软的，带着点湿意。我用手轻轻把花瓣从头上拿下来，放在手里捏了捏，软软的，还有点甜香。

困意慢慢袭来，眼睛越来越沉，我抱着胖胖站起来，慢慢走进屋里，把院子门关好，又锁上。我抱着胖胖回了自己的小卧室，卧室里摆着一张小床，床头贴着我最喜欢的卡通贴纸，有小兔子、小猫咪，都是妈妈之前给我买的。衣柜里挂着好几条裙子，有粉色的、蓝色的，都是妈妈挑的，她说女孩子穿裙子最好看。我把胖胖放在床边的小垫子上，胖胖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还蹭了蹭垫子。我脱了鞋子躺在床上，盖好小被子，被子上带着淡淡的太阳香，是白天奶奶晒过的。

窗外的风声轻轻的，胖胖的鼾声也轻轻的，混在一起，特别好睡。我闭上眼睛，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里，我们还住在这个家里，客厅里热热闹闹的，我坐在软乎乎的沙发上，妈妈坐在我旁边，拿着彩笔教我画小红花，画得红红的，特别好看。爸爸坐在旁边看新闻，时不时回头冲我笑一笑。胖胖蜷在我们脚边打滚，还时不时用爪子挠挠我的脚，痒痒的。电视里播着我最爱的动画片，空调吹着暖暖的风，槐花香从窗外飘进来，甜丝丝的，暖融融的，一直绕在身边，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