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老婆放学

晨光透过教室的窗户，在水泥地上切出明亮的方格。许归尘坐在靠墙的倒数第二排，那是老师安排的座位。他的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旧课桌上，指尖微微发凉。

教室里很吵。孩子们像刚出巢的雏鸟，叽叽喳喳交换着假期见闻，奔跑打闹，课桌椅被撞出吱呀的响声。声浪包围着他，他却像身处一个透明的罩子里，一切喧哗都隔着一层模糊的膜。他的目光低垂，落在桌面上细小的木纹，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周围所有的动静——哪个方向笑声最大，老师在讲台上的脚步声意味着什么，前排那个短发女生橡皮掉在地上时，旁边立刻有人帮她捡起。

第一堂课是数学。老师讲解时，许归尘的眼睛紧紧跟着黑板上的粉笔字，但他眼角的余光，始终在观察。他看见同桌的男孩如何翻开练习本，在角落画了个小小的火箭；看见斜前方的女生如何把铅笔整齐地排在笔袋里；看见大多数人在老师提问时，会稍稍举起手，哪怕只是举到一半。

当老师让大家翻开书做练习题时，许归尘的动作比所有人都慢了半拍。他先看了一眼同桌翻开的那一页，确认无误，才轻轻打开自己的书。他没有橡皮，只有昨天谢逢舟帮他削好的两根铅笔。他写得很慢，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写错一个数字，就用指甲轻轻划掉，留下一点浅浅的印子。

课间休息的铃声尖锐地响起。孩子们欢呼着涌出教室。许归尘没动。他坐在原位，看着空了一大半的教室，然后目光移到窗外。操场上，一群男生在追着一个破旧的足球跑，几个女生在跳皮筋，笑声清脆地传上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伸进书包侧袋，触碰到那一团柔软的绒毛，指尖在那粗糙又温暖的钩织纹理上停留了几秒，又很快抽出来。

第二节课是语文。需要小组朗读课文。老师分了四人小组，许归尘这一组，除了他和同桌，还有前排两个女生。同桌的男孩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该他们这一句了。许归尘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盯着课本上的字，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同桌等了一下，见他没反应，就自己大声接了过去。许归尘的头垂得更低了些，耳根发热，但直到轮次过去，他始终没有发出一个音节。他只是默默地用手指，指着课本上他们小组读过的每一行字，无声地跟随。

上午的最后一节是美术课。老师让大家自由画“开心的事”。彩色铅笔和蜡笔在教室里传递。一盒用旧了的彩色铅笔传到许归尘面前时，他迟疑了一下，从里面挑出了一支浅灰色的，和一支很淡的蓝色。同桌画了赛车和机器人，色彩鲜艳夸张；前面的女孩画了公主和城堡。

许归尘摊开白纸，握着灰色铅笔，很久没有下笔。他的目光有些空茫，似乎在“开心的事”这个范畴里艰难地搜寻。最后，他低下头，笔尖很轻地落在纸上。他没有画具体的场景或人物，只是用浅灰色的线条，在纸的下方勾出几团蓬松的、云朵般的轮廓，然后用那支淡蓝色，在“云朵”上方，涂了一小片浅浅的、干净的底色。画得很小，只占了纸张不到三分之一的位置。画完，他就把笔放下，双手重新叠放在膝盖上，看着自己的画，眼神有些游离。

午休吃饭时，他拿着谢逢舟准备的饭盒，没有去争抢微波炉，而是等人少了一些，才默默走过去加热。他选了个靠近垃圾桶、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座位，小口小口地吃着。他观察别人如何打开饭盒，如何用勺子，如何把不吃的胡萝卜挑到一边。他的动作完全复制了这种“正常”的流程，包括把鸡蛋里的葱花仔细地挑出来，尽管他并不讨厌葱花。

下午有体育课。在操场集合时，他站在队列末尾，学着别人的样子伸展手臂。自由活动时，大部分孩子三五成群。许归尘一个人走到操场边缘的单杠区，那里人少。他没有去玩单杠，只是站在旁边看。过了一会儿，两个追逐打闹的男生不小心把一个沙包扔到了他脚边。其中一个跑过来捡，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说：“喂，帮忙扔一下！”

许归尘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脚边的沙包，又看看那个满脸汗水的男生。他没有说话，弯腰捡起沙包，没有扔，而是上前两步，伸手，把沙包递了过去。

男生接过，咧嘴笑了一下，说了句“谢啦！”就又跑开了。

许归尘站在原地，看着男生跑远的背影，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拿过沙包的手。上面沾了点灰。他轻轻拍了拍手，拍掉灰尘。阳光有些烈，照得他微微眯起眼。他转过身，背对着喧闹的操场中心，目光望向校门口的方向，那棵大榕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在围墙上方露出一大片安静的绿荫。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了。孩子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出教室。许归尘仔细地收拾好书包，把那张画着灰色云朵和淡蓝天空的画，对折两次，塞进了语文书里。他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脚步起初有些慢，越靠近校门，速度不易察觉地加快了一点。

他的眼睛在走出大门的第一时间，就望向了那棵大榕树。

树下，谢逢舟果然在那里。他没有东张西望，只是倚着树干，低头看着手机，姿态看起来很随意，仿佛只是顺便在等人。

许归尘的脚步停了一瞬，随即，他朝着那棵树走去。走到距离谢逢舟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没有像其他扑向家长的孩子那样奔跑或呼喊，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谢逢舟。

谢逢舟若有所觉，抬起头。看到许归尘的瞬间，他按熄了手机屏幕，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很自然地点了下头，说：“出来了？走吧。”

他转身走在前面，步伐依旧配合着孩子的节奏。许归尘跟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走了几步，他悄悄抬眼看了一下谢逢舟的背影，然后低下头，把手伸进书包侧袋，指尖又一次触碰到那柔软的绒毛。

夕阳把一大一小的影子拉得很长。许归尘的脚步，比起早晨踏入校门时，似乎少了一点迟疑，多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朝着某个固定方向归去的平稳。风穿过街道，带来远处模糊的喧哗，和近处令人安心的、平稳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