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不是那种自然的、渐弱的停,而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的。雪谷里一片死寂,连空气都凝固了。陆小鱼还坐在那儿,背靠着那块无字石碑,骨笛横在膝上,像一截枯骨。她的手已经冻得发紫,指尖僵直地搭在笛孔上,血从嘴角淌下来,在下巴处结了一层薄冰。
她没动。
已经七天了。
七天前,她听见了那声笛音。
极远,极淡,是《残梦引》的最后一节。师父生前最爱吹的曲子。他总说,有些曲子,只能为一人奏。那时她不懂,现在懂了。
她也吹。
一遍又一遍。
不成调。嗓子哑了,唇裂了,每一次吹,都像把心撕开一道口子。可她不停。她知道他在听。哪怕只剩一丝魂,他也会听。
“师父……”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说过,别太冷酷啦。”
她笑了笑,眼角有泪滑下,混着血,滴在骨笛上。
突然,风又起了。
不是刀割那种,是温的,带着一点湿意,像谁在耳边轻轻呼了口气。她猛地抬头,盲眼朝向虚空。
“你来了?”
没有回答。
但她“听”见了。
听见劫力断裂的声音。
不是别人的,是她自己的。
神识开始碎裂,像玻璃被重锤敲击,一道道裂痕在识海蔓延。她咬牙,手指死死抠住骨笛,指甲崩裂,血渗进笛身的裂纹里。
“再吹一次。”她对自己说,“就一次。”
她吸气。肺像破风箱,拉扯着疼。然后,她将骨笛贴到唇边,用力一吹。
“呜——”
笛音嘶哑,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
可这一声,不一样。
它穿过了什么。
空间扭曲了。
命河裂隙在她面前缓缓裂开,像一张沉默的嘴。黑发缠在石碑裂缝里,忽然亮起幽光,一根根竖起,如活物般颤动。
然后,他出现了。
不是实体,是影。
沈无妄的残影,站在裂隙边缘,背对着她。衣袍破碎,肩头滴血,左眼空洞,右眼蒙着一层灰翳。他抬手,似要挥散这笛音,动作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陆小鱼识海剧痛,仿佛有千万把刀在刮她的魂。她张嘴,一口血喷在骨笛上。血顺着笛孔流进去,浸透内壁。
她不管。
她继续吹。
笛音变了。
不再是哀伤的《残梦引》,而是《拾劫诀》的逆调——她自创的禁忌之法,以己身为炉,炼化残魂。
雪谷震动。
地上的桃木符灰烬忽然腾起,如星点般环绕她旋转,暗合某种早已失传的命轨韵律。石碑裂缝中的黑发剧烈抖动,开始渗出黑雾,一缕缕凝聚,竟渐渐勾勒出人形轮廓。
残影猛然回头。
眼神冰冷。
“住手。”
声音沙哑,像锈铁摩擦。
陆小鱼不答。
她闭上眼,笛音转急。
残影抬手,掌心凝聚一道黑光,直劈骨笛。可就在即将触及的瞬间,一层无形屏障挡在她面前——那是无数劫力碎片交织而成的网,每一块碎片,都是她这些年拾来的命运残渣:一个少年战死前的不甘,一个母亲临终前的牵挂,一个老者悔恨一生的叹息……
它们本该消散。
可她捡起来了。
一块也没丢。
黑光撞上屏障,炸开一圈涟漪。残影闷哼一声,后退半步。
陆小鱼嘴角抽动,笑了。
“师父……”她轻声说,“你说过,我不是常人。”
又是一口血喷在笛上。
她将骨笛抵住心口。
心音开始与笛音共鸣。
这是《拾劫诀》最禁忌的用法——以心为弦,以命为谱。一旦启动,便是神魂俱焚的结局。
残影怒了。
他一步踏出裂隙,逼近她,右手抬起,狠狠抓向她手腕:“滚回去!”
她没躲。
她只是看着他,尽管看不见。
“师父,你走的时候,说‘换我信你’。”她声音轻得像风,“可你忘了——我也信你啊。”
残影的手停在半空。
离她手腕只差一寸。
他能感觉到她脉搏的跳动,微弱,却固执。
他喉结动了动。
“别回头。”他低声说,声音忽然低哑,“这不是你能碰的劫。”
陆小鱼笑了。
笑得很轻,很软,像小时候趴在他背上打盹时说梦话那样。
“师父……”她喃喃道,“这次换我执一次迷。”
笛音第九转,轰然响起。
天地震颤。
命河裂隙爆发出刺目幽光,黑发如龙腾起,缠绕她周身。残影被逼退,身影开始涣散。他怒吼:“小鱼!停下!”
可她没停。
记忆在她识海中闪回。
——八岁,流民营大火。她蜷缩墙角,眼看梁木砸下。一道青影掠过,将她抱出火海。灰烬落在他睫毛上,他低头看她,说:“别怕,有我在。”
——村口老槐树下,她坐在破碗前讲书,说“沈无妄一剑斩九霄,只为寻那一抹月色”。角落里,他低头喝酒,听完只说一句:“小鱼,别把我说得太好。”她笑:“可你就是我的英雄啊。”他耳尖微红,没说话。
——寒冬雪夜,茅屋炉火将熄。她冻得发抖,他默默将唯一一件旧袄披在她身上。她问:“师父你不冷吗?”他摇头:“我比你耐寒。”她睡去后,他咳出一口血,悄悄抹去。那一夜,她假装睡着,其实听见了。
每一幕,都像刀刻进她心里。
她不是为了逆天改命。
她只是不想欠。
不想欠那个在火海里救她的人。
不想欠那个听她说书会脸红的人。
不想欠那个宁可自己咳血也不愿让她冷的人。
“师父……”她声音越来越轻,“新曲子……我学会了……”
骨笛在第九转时轰然崩裂。
不是断裂,是化粉。
随着最后一声笛音,一道猩红风痕自虚空浮现,裹挟着一丝极淡的真灵,缓缓回归。
风中传来极轻、极哑的一声:
“……小鱼?”
陆小鱼浑身一震。
她笑了。
眼泪混着血流下,可她笑得像个终于交出答卷的孩子。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将那缕残魂推向石碑方向。
“走……”她喃喃道,“去找她……”
风止。
雪霁。
天地一片洁白,仿佛从未有过血雨,从未有过火海,从未有过命轨崩解。
陆小鱼仰面倒下,后脑磕在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昏了。
嘴角却带着笑。
石碑依旧无字。
可在那无形之处,一缕猩红风痕缓缓划动,像有人用指尖蘸血,在虚空中写下两个字:
未完。
风散。
夜复归死寂。
可就在这寂静深处,一道极轻的低语悄然响起,如叹息,如呢喃:
“命轨未断……双生莲……尚有一蕊未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