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没再起。
烬骨林里,灰烬飘落如雪,却比雪更轻,更冷。每一粒都带着烧焦的腥气,像是死人骨头碾成的粉,落在肩上不疼,可往鼻子里钻,让人喘不过气。
沈无妄抱着陆小鱼,一步步往前走。
脚踩在枯骨上,发出细微的“咔”声。不是脆响,是那种被压碎很久、早已失了生气的断裂声。整片林子由无数逆命者的尸骸堆成,枝干是扭曲的人骨,盘结交错,像谁在临死前伸着手,想抓住什么却终究落空。头顶没有天,只有层层叠叠的骨影,遮得严实,连月光都透不进一缕。
他走得慢,脚步沉,每一步都像在拖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怀里的人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可他知道她活着——微弱的呼吸贴着他胸口,一下,又一下,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她的脸埋在他臂弯里,唇色发青,睫毛微微颤着,像是在梦里挣扎。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
没说话。
额角忽然一凉。罗盘虚影从皮肉下浮出,淡淡冷光在他眼底流转,一圈圈转着,像在计算,又像在警告。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炼去烙印,你才能活。”
话出口,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不信命。
可他知道命轨反噬的滋味——一旦因果烙印入体,不死也疯。刚才那黑发穿心的一幕,不是救人,是夺舍。若他晚来一步,她现在早成了命河的养料。
必须炼。
哪怕用的是禁术,哪怕这祭坛早已残破不堪。
前方,灰雾渐浓。雾中隐约露出一座石台轮廓,半塌,布满裂痕,表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大多已断裂,只剩残光在缝隙里游走,像将死之人的脉搏。
烬骨林祭坛。
传说中,逆命者在此燃劫火,以自身执念为柴,换一线生机。可千百年来,没一人真正活着走出这片林子。
他抱着她,踏上石阶。
一步,两步。
枯骨在脚下碎裂,发出细碎的声响。空气中忽然响起低语,不是人声,也不是风声,是魂音——那些死前不肯放手的念头,在灰烬里徘徊,一句句飘过耳边。
“我不该信他……”
“我还想见娘一面……”
“命格错了……是我替她死的……”
沈无妄充耳不闻。
他走到石台中央,动作极轻地将陆小鱼放下。她后背贴上冰冷石面,身子微微一颤,唇间溢出一声闷哼。
“火……好烫……”她喃喃。
声音很小,却让他手指一紧。
他蹲下身,看着她。她眉头皱着,眼皮底下眼球快速转动,像是在做噩梦。额角渗出冷汗,混着血污,滑到鬓边。
他伸手,用拇指抹去那滴汗。
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
随即,他咬破指尖。
血珠渗出,他用血在她眉心画下一道符。笔画歪斜,不像他平日的风格。他手在抖。
符成刹那,地面震动。
灰烬腾起,化作幽蓝火焰,自四面八方围拢,缓缓爬向石台。火无声,也不热,反而带着一股阴寒,烧得空气都扭曲起来。
祭坛残阵,启。
就在火焰升腾的瞬间——
陆小鱼猛地弓起身子,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喊:
“师父,别丢下我!”
那声音,尖锐得不像她自己,像是从八岁那年烧焦的肺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沈无妄的手一抖。
指尖血珠坠落,砸在符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符纹瞬间扭曲,火势暴涨,幽蓝火焰冲天而起,几乎将整个石台吞噬。
他猛地抬手,掌心拍向地面,强行压下阵法躁动。
火势回落。
他喘了口气,额角冷汗滑落。
罗盘虚影在他眼中急速旋转,冷光刺目。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阴柔低哑,像谁贴着耳根说话:
“斩断羁绊,方得超脱。”
他没理。
他盯着石台上的陆小鱼。
她还在抽搐,呼吸急促,嘴唇开合,又在重复那句话:“别丢下我……求你……”
他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眼中罗盘虚影凝住了一瞬。
他伸手,覆上她额头。
识海共鸣——强行开启。
一瞬间,世界黑了。
不是眼前的黑,是神识被拖入另一片空间的虚无。他看见一条河,不是水,是记忆的残渣,漂浮着无数破碎的画面。他顺着那条线走,直到听见——
笛声。
断断续续,不成调,却清越得像能劈开黑暗。
他停下。
那声音,是从一处火场里传出来的。
画面浮现。
八岁,火场。房梁塌了,浓烟滚滚,火舌舔上墙壁,发出“噼啪”爆响。一个小女孩蜷在墙角,盲眼,满脸黑灰,手里抱着一支烧焦的骨笛。她咳着,嘴角溢血,却还在吹。
笛声断了,她喘息着,抬起脸,对着虚空说:“师父……新曲子……快成了……”
没人回应。
她又吹。
这次,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道黑影冲了进来,逆着火光,看不清脸。那人一把抱起她,转身就走。
她在他怀里挣扎,哭喊:“笛子!我的笛子还在地上!”
那人没停。
她把脸埋在他胸口,哭着说:“别丢下我……求你……”
黑影顿了顿。
低沉的声音,隔着火浪传来:“……活下去。”
画面一转。
漏风的茅屋。冬夜。油灯将灭。陆小鱼坐在桌前抄《拾劫诀》,手指冻裂,纸上全是血点。她抬头,对着空屋子笑:“师父,这次换我信你。”
再转。
山道上,甲卫踩碎她的骨笛。她扑上去,用嘴咬破手指,蘸血画符,强行续音。血从笛孔流进去,她还在笑。
最后,是雪谷。
她躺在冰面上,胸口被黑发贯穿,却还在笑,说:“我也信你。”
沈无妄站在这些记忆之外,像一个旁观者,可他的心在抖。
他终于明白——
那八岁的火场里,冲进去救她的人,是他。
不是巧合。
不是偶然。
是他残魂未散,在命河尽头听见她的笛声,循声而去,拼着最后一丝意识,将她带出火海。
他救过她。
早在她还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他就已经——
“我竟也被人信过……”
他低声说。
声音哑得厉害。
一滴水,落在他手背上。
他低头看。
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第一滴,第二滴,接连落下,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他跪在地上,手撑着石台边缘,指节发白。罗盘虚影在他眼中剧烈震颤,终于,“咔”地一声,裂开一道细纹。
那不是错觉。
是象征绝对理性与宿命秩序的命轨之眼,第一次被情感击穿。
他抬起头,看着石台上的陆小鱼。
她还在梦里挣扎,唇角抽动,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他慢慢爬过去,伸手,替她理了理被汗水浸湿的发丝。
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
火渐渐熄了。
幽蓝的光退去,灰烬缓缓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雨。
他撕下自己外袍,一层层裹住她,把她抱起来,背在背上。
她头靠在他肩上,呼吸微弱,却比刚才平稳了些。
他站起身,脚步比来时稳了些。
“这一程,”他低声说,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送你到头。”
风起了。
不是冷的。
是温的,带着一点湿意,像谁在耳边轻轻呼了口气。
他背着她,一步步走向林外。
灰雾翻涌,枯骨低语。远处,极北冰渊的方向,隐约有冰层断裂的闷响传来。
他没回头。
身后,石台上的骨笛静静躺着,忽然轻轻一颤。
紧接着,陆小鱼垂落的手指,无意识地勾住了笛尾。
笛身微动。
一丝黑气,自笛孔深处渗出,细如发丝,像有生命般,顺着她指尖爬进皮肤,消失不见。
灰雾中,仿佛有谁在笑。
声音极轻,几乎被风吞没:
“变数……终将归于定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