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昭月浮在劫流中央，像一片将熄的雪。
她的眼睛闭着，眉心那点朱砂几乎看不见了，只剩一道淡红印子，像是谁用指尖轻轻按过又忘了收手。白衣被血浸透了一角，贴在胸口，随着劫力的起伏微微颤动。那些黑丝缠着她，不是束缚，倒像是在吞噬——一缕一缕地，抽走她最后的存在痕迹。
沈无妄站在三步外，脚下的残符碎片正在风化。
他没再往前走。刚才那一扑，掌心离她指尖不过半寸，整条右臂就被劫流撕开，皮肉翻卷，露出森白的骨。黑丝如刀，割得深，却不疼。疼的是那一瞬炸进识海的记忆：她封印他时，手在抖；她斩断命格时，眼角有泪。
可她没看他。
“你来干什么？”
声音突然响起，很轻，却像钉子扎进耳膜。
她睁开了眼。
目光冷得能冻住火。
沈无妄没答。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在虚空中落不到实处，就那么散成雾，又被风吹进劫流里。
“我已非你劫数。”她说，声音比刚才更冷，“你强则我不复存在。你非要我彻底消失才甘心？”
他抬眼。
她是真的在怕。
不是怕他，是怕他救她。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若她还在，他必盛；他盛，则她亡。这是他们从第一世就逃不开的命——此消彼长，同根共生。她把自己藏进“无名劫”，割命断缘，为的就是让他活下去。她不要他再为她争，不再为她死。
可她忘了，他从来不是为了“活”才走这么远的。
他动了。
一步，踩碎最后一块残符。
第二步，黑丝骤然暴起，如荆棘横扫，划过他脖颈，血线崩现。
第三步，他扑身而上，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触手冰凉。
像摸到了冬天的第一场霜。
“放开。”她低声说，没用力挣，只是闭上了眼。
他不放。
反而另一只手抬起，将骨笛按在她心口。
“陆小鱼。”他声音哑得不像话，“引她回来。”
骨笛猛地一烫。
一声笛音炸开，短促、尖锐，像针一样刺进两人识海。
苏昭月身体一震，睫毛狂颤。
画面碎了又拼，拼了又碎——
她看见自己站在寒潭边，手里拿着桃木符，刻下“往生”二字。风很大，吹乱她的发。她知道他在北荒醒来，知道他会来找她。可她不能见他。
她转身，将符埋进土里。
她割腕，血滴入劫流，低声念咒：“断我命格，藏我真名，入无名劫，永不轮回。”
她最后看了一眼北方，雪正落。
然后跳了下去。
记忆断在这里。
她猛地睁眼，呼吸急促。
“你……看了我的记忆？”她盯着沈无妄，眼神发颤。
“不止。”他嗓子里全是血味，“我踩碎了你埋符的地方。我踏过你走过的每一寸路。我听见你在雪里哭，可我没赶上。”
她摇头，想抽回手，“那又如何？我现在已不在命轮之上。你救不了我。你若强行续契，只会让我彻底消散。”
“我知道。”他说。
然后他笑了。
笑得很难看，嘴角裂开，血流进牙缝。
“所以我不靠命轮，不靠因果，不靠天道。”他低头，右手猛然插进胸膛。
没有犹豫。
五指收紧，握住跳动的心脏。
心头血喷出来，溅在她脸上，温的。
她瞳孔骤缩，终于慌了，“你疯了！”
他不管。
血顺着手臂流下，在空中画出一道符。
逆命符。
黑火轰然腾起，顺着血线燃烧，将周围劫流逼退三丈。残符碎片重新凝聚，铺成一条路，直通她脚下。
他踩着自己的血往前走。
一步，心口血涌如泉。
两步，经脉寸断，内脏移位。
三步，他跪在她面前，却仍抬头看着她。
“我不再争强弱。”他声音轻了，像在哄人，“不问因果，不看天命。”
他抬起手，指尖抹去她脸上的血，动作极轻，仿佛碰的是易碎的梦。
“你若不在，三界万法，不过灰烬。”
她眼眶红了。
“你明不明白？你这样，我们都会死！”
“明白。”他点头，“可我宁愿死，也不愿你一个人消失。”
她咬唇，终于抬手，按在他胸前伤口上，“那就别碰我。别唤醒同生契。让我走。”
“我不。”他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听到了吗？它还在跳。为你跳的。从第一世到现在，从来没停过。”
她手指微微发抖。
“沈无妄……”
“嗯。”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哪样？”
“非要在我快自由的时候，又把我拉回去。”
他沉默片刻，忽然低头，额头抵住她额心。
血泪落下。
一滴，渗进她眉心朱砂。
那点红，竟微微亮了一下。
“因为我不是命。”他低声道，“我是人。人会贪，会执，会不肯放手。”
她闭上眼。
一滴泪滑落。
两人掌心相贴，血脉相连之处，一丝金线缓缓浮现，极细，极弱，像是随时会断——那是同生契的残丝。
劫流开始震荡。
黑丝一根根崩断，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冰裂。虚空扭曲，光涡在头顶旋转，越转越快，仿佛要撕开这片虚无。
就在这时——
“双生莲并蒂，一蕊死则全灭。”
声音从上方传来。
虚空裂开，一道身影浮现。
白须白袍，手持命轨罗盘残影，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
玄霄子。
“你救她，便是灭世之始。”他声音不高，却压过所有轰鸣，“此劫非她一人，乃天地共业。命轨一旦崩解，万灵气运将乱，三界失衡，众生皆毁于劫火。”
沈无妄抬头，抱紧苏昭月，冷笑：“那便灭了这命不由人的天。”
玄霄子看着他，许久，轻叹：“……有些罪，须有人背。”
他抬手，罗盘残影指向两人：“我给你最后一次选择。放她入无名劫，你可活，三界可安。若执意续契，你们都将湮灭，连魂都留不下。”
沈无妄没看他。
只低头，对苏昭月说：“你怕吗？”
她盯着他残破的躯体，七窍渗血，心口空了一个洞，还在跳。
“怕。”她声音发抖，“我怕你死，怕我再也见不到你，怕这一世……还是来不及好好看你一眼。”
“那就不分开。”他说，“哪怕一起化灰。”
她终于伸手，抱住他。
很紧，像要把自己嵌进他身体里。
“好。”她贴着他耳边说，气息微颤，“这一世，我信你。”
头顶光涡猛然扩张，如巨口张开，劫流倒卷，黑丝尽数断裂，残魂碎片如雪纷飞。
沈无妄最后看了她一眼。
然后握紧她的手，主动迎向那片光。
风起。
骨笛从他手中滑落，漂向黑暗深处。
笛孔中，缓缓渗出一滴黑血。
悬于虚空，不落。
那血在扭曲的光线中缓缓伸展，凝成两个古篆——
往生。
光涡闭合。
劫流归寂。
虚空中，只剩一缕极轻的笛音，像谁在哼一段没唱完的曲子。
风过，音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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