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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天·曲园黎演众生戏

小哇小短文

鹧鸪天·曲园黎演众生戏

左夫子

袖底烟云各一时,为谁翻转旧胭脂?

寒灯照影千场外,秋水凝瞳数幕迟。

悲欢凿,姓名蚀。衣冠暂借鬼神辞。

园中唱彻浮生屑,散作人间未了诗。

《未了诗》

民国三十一年的北平,秋深得像一砚化不开的浓墨。曲园门前的两盏气死风灯在晚风里摇晃,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斑驳的匾额。园子里,最后一折戏正要开锣。

黎阔坐在后台的妆镜前,镜面裂了道细纹,将他的脸分割成两半。左边已勾好红脸关公的油彩,右边还是素面。他用小指蘸了点胭脂,在右颊轻点,胭脂盒底映出他的眼睛——六十岁了,眼白泛黄,唯有瞳仁还清亮如秋水。

“黎老板,今晚还上《单刀会》?”徒弟小棠递过热毛巾。

黎阔摇头:“改《走麦城》。”

小棠一愣。《走麦城》是关羽败亡的戏,不吉利,戏班规矩,除非堂会点名,否则不唱。

“师傅,这……”

“上妆吧。”黎阔闭上眼睛。

铜锣一响,大幕拉开。台下稀稀拉拉坐了二三十个看客,多是裹着旧棉袍的老戏迷,缩在阴影里,像一尊尊褪了色的泥塑。黎阔踩着锣鼓点上台,一身绿蟒袍,髯口雪白,提青龙偃月刀,亮相时仍是当年“活关公”的身段。

“大江东去浪千叠——”开嗓,声如裂帛。

可唱到第三句,黎阔忽然顿了。不是忘词,是看见了台下第三排那个空座。那是程先生的位置。程先生是大学教授,每周末必来,总坐第三排正中,闭着眼听戏,手指在膝上轻轻叩着板眼。上周,日本宪兵冲进燕京大学抓人,程先生挡在学生前面,中了枪。消息传到曲园时,黎阔正在勾脸,手一抖,眉笔画斜了半寸。

黎阔定了定神,接着唱下去。但今夜的声音里,多了些东西。不是悲怆,不是愤怒,是一种更深的、近乎平静的哀凉。唱到关羽被困麦城,夜走临沮时,黎阔忽然改了一句词。原词是“想当年过五关斩六将,谁料今日走麦城”,他唱的却是:

“想当年座上客皆豪杰,谁料今日故人稀。”

台下静了一瞬。老戏迷们互相看了看,没人说话,只是把身子坐直了些。

戏终,关公败亡。黎阔跪在台上,做自刎状。按规矩,这时该有满堂彩——哪怕只有一个人叫好。但今夜,台下寂静如坟。黎阔慢慢起身,卸了刀,走到台前,对着空荡荡的园子深鞠一躬。起身时,一滴汗顺着油彩滑下,滴在戏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回到后台,小棠默默递上卸妆油。黎阔对着镜子,一点点擦去红脸。油彩混着汗水,在棉布上洇成一片混沌的颜色,像血,又像胭脂。

“师傅,程先生的事……”

“知道了。”黎阔打断他,“明天的戏单呢?”

小棠递上单子。黎阔扫了一眼:《霸王别姬》《定军山》《四郎探母》……都是热热闹闹的戏。

“加一出《哭灵》。”

“《哭灵》?那是旦角戏……”

“我反串。”

小棠不敢再问。他知道,师傅心里有事时,就会反串旦角。班子里老人说,黎老板年轻时是演旦角起家的,后来倒了嗓,才改唱老生。可他从不说为什么倒嗓,也不说为什么再不唱旦角。

夜深了,戏班子的人都散了。黎阔独自留在后台,打开那只紫檀木的戏箱。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行头:蟒袍、靠旗、褶子、帔……每一件都洗得发白,但针脚细密,金线依然亮着。最底下,压着一套水红色的女帔,绣着折枝海棠,颜色旧了,但依然娇嫩。

黎阔的手指抚过那柔软的绸料。二十七年前,他就是穿着这套帔,第一次登台唱《牡丹亭》里的杜丽娘。那晚,台下来了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坐在第一排,眼睛亮得像星。散戏后,年轻人在后台门口等他,说:“你唱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让我想起故乡的春天。”

年轻人叫顾清明,是北大的学生,后来成了地下党员。他们相爱了三年——在戏园后台的角落里偷偷说话,在什刹海的月下散步,在黎阔那间小屋里读书读到天亮。顾清明教他认字,给他讲《新青年》,讲“德先生”和“赛先生”。黎阔则教他唱戏,说:“戏里有人生百态,唱的是古人,演的是今人。”

民国十六年,春天来得特别晚。顾清明说要南下参加起义,临行前夜,他们最后一次对坐。顾清明说:“等新世界来了,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姹紫嫣红。”

黎阔问:“那时我还唱戏吗?”

“唱,当然唱。不过不再唱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要唱工人、农民,唱普通人的悲欢。”

顾清明走后三个月,黎阔的嗓子忽然坏了。大夫说是急火攻心,又说可能是被人下了药——班主嫌他和“危险分子”来往,怕惹祸上身。总之,那个能唱到云霄里的声音,一夜之间变得沙哑低沉。

黎阔没哭。他收起旦角的行头,开始学老生。倒了嗓的人唱老生,反而有种沧桑的韵味。渐渐地,“活关公”的名号又响了起来。只是他再没唱过《牡丹亭》。

民国二十六年,卢沟桥的炮声震醒了北平。曲园的生意一落千丈。班主带着一半人马南下,黎阔没走。他说:“戏园在,戏就在。戏在,人就还有念想。”

这些年来,曲园像一艘破船,在时代的惊涛骇浪里勉强浮着。看客越来越少,有时一场戏只有七八个人。但黎阔坚持每天开锣,哪怕台下空无一人,他也对着空座唱完。

今夜,他拿出那套水红帔,轻轻抖开。海棠花在昏黄的灯下,依然有当年的娇艳。他对着镜子,开始勾脸:敷粉、描眉、点唇……手法有些生疏了,但底子还在。当最后一笔胭脂扫上眼尾时,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那是二十七年前的自己,也是杜丽娘,也是所有他演过的女子。

没有伴奏,他清唱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声音沙哑,没有当年的清亮,却多了一种深沉的韵致。每一个字都像从岁月深处打捞上来的石子,带着水痕和苔迹。

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时,后台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小棠站在门口,手里提着食盒,愣愣地看着他。

黎阔停住,没有回头。

“师傅,您……”

“过来。”黎阔招招手。

小棠走近,看清镜中人的脸,眼眶忽然红了。

“这套行头,送你了。”黎阔开始卸妆,“你是班子里最有灵气的旦角苗子,可惜生不逢时。”

“师傅,我不行……”

“行不行,得唱了才知道。”黎阔转过身,看着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我教你一出新戏。”

“新戏?”

“嗯,戏名叫《众生相》。”

接下来的日子,曲园白天歇业,晚上却亮着灯。黎阔开始教小棠《众生相》——这不是传统的戏,没有固定的本子,只有一套独特的演法:一个演员,在一出戏里要变换十二个角色,从卖菜的妇人到潦倒的书生,从垂死的老人到新生的婴儿。每个角色只有几句唱词,但要用不同的身段、嗓音、神态。

“这戏难在哪?”黎阔问。

“难在变装快?”小棠试探。

“不,难在‘真’。”黎阔说,“演卖菜妇,你得真闻过菜市场的味道;演书生,你得真读过圣贤书;演将死之人……你得真见过死亡。”

小棠似懂非懂。

黎阔不再解释,只让他一遍遍地练。练到第三个月,小棠忽然在某次练习中哭了——他演到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时,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娘。

“对了。”黎阔点点头,“就是这个。”

民国三十二年的春天,日本人下了命令:所有娱乐场所必须登记上演剧目,不得有“煽动性内容”。曲园收到了审查通知,三天后有宪兵队来看戏。

班子里人心惶惶。有人说该唱《大东亚共荣颂》——那是文化协会发的样板戏。黎阔不说话,只把戏单改了:当晚只演一出,《众生相》。

“师傅,这太冒险了!”小棠急得跺脚。

“戏本来就是冒险。”黎阔平静地勾脸,“上台如赴沙场,生死有命。”

演出那晚,曲园坐满了人——一半是真正的戏迷,一半是便衣特务。宪兵队长坐在第一排正中,腰间的军刀闪着冷光。

锣响,幕开。

小棠上台,一身素衣,不勾脸。开场是一段独白,黎阔写的词:

“今夜晚,无帝王将相,无才子佳人,只有这红尘里,几个无名无姓的魂。”

然后,戏开始了。

第一个角色是拉黄包车的老汉,唱一段北平街头的小调;第二个是女学生,念一段舒婷的诗;第三个是疯乞丐,唱的是莲花落……小棠在台上飞快地变换着身段、嗓音、神态,没有换装,只靠一柄扇子、一条汗巾做道具。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便衣们的手从枪套上松开了,宪兵队长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他听不懂唱词,但被那种纯粹的生命力打动了。

演到第十一个角色——一个将死的老人时,小棠唱道:

“这一生,爱过人,也被人爱过;恨过人,也被人恨过。到头来,都成灰,都成烟,都成……”

他忽然顿住了。不是忘词,是看到了后台的帘子动了一下——黎阔站在那里,对他微微点头。

小棠深吸一口气,唱出最后一句:

“都成戏台上,一句唱不完的诗。”

最后一个角色是新生儿。没有唱词,只有一声啼哭。小棠蜷缩在台上,发出婴儿般的嘹亮哭声。那哭声在寂静的戏园里回荡,清澈、原始、充满力量。

幕落。

台下死一般寂静。然后,掌声响了起来——先是零星的,接着如潮水般涌起。连宪兵队长都鼓了掌。

小棠回到后台,浑身被汗湿透。黎阔递给他一碗热茶,只说了一个字:“好。”

那晚之后,曲园意外地获得了演出许可。《众生相》一炮而红,连续一个月满座。报纸上开始出现评论,说这是“戏剧的新生”,是“传统与现代的完美结合”。小棠成了名角儿,戏迷送来的花篮堆满了后台。

只有黎阔知道,危险并没有过去。便衣还是常来,坐在角落里,笔记本上记着每一句唱词。更重要的是,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垮掉——咳嗽越来越重,有时唱完一场,得扶着墙才能走回后台。

立冬那天,黎阔正式把班主的位置传给小棠。交接仪式很简单,就是在后台,当着祖师爷的牌位磕三个头。磕完头,黎阔把那只紫檀戏箱的钥匙交给小棠。

“箱底有本册子,是我这些年记的戏。”黎阔说,“还有,程先生留了些东西在我这儿,是进步书籍。你得找个稳妥的地方藏好。”

小棠接过钥匙,手在抖。

“师傅,您要去哪?”

“回家。”黎阔笑笑,“我老家在无锡,三十年没回去了。想看看太湖的春天。”

黎阔走的那天,北平下了第一场雪。小棠送他到火车站,月台上人潮汹涌,逃难的、做生意的、当兵的……各种面孔汇成一片混沌的海洋。

火车要开了,黎阔忽然抓住小棠的手:“记住,戏园可以倒,戏不能断。唱下去,给那些不能说话的人唱,给那些被忘记的人唱。”

汽笛长鸣。黎阔上了车,在窗口对小棠挥手。雪越下越大,很快模糊了他的身影。

回到曲园,小棠打开那只紫檀戏箱。在最底层,果然有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上写着《众生戏谱》。翻开,里面不是传统的工尺谱,而是一个个人物小传:卖花女阿香、鞋匠老陈、报童小顺子、教书先生刘禹锡……每个人物都有几句唱词,一段身段说明。

最后一页,是黎阔的笔迹:

“戏者,虚也,亦实也。台上悲欢,皆台下血泪。今录此谱,非为传艺,乃为记人——记那些在时代洪流中,如浮尘般被卷走的人。愿后来者唱之,使之不朽。黎阔,民国三十二年冬。”

册子中间,夹着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

小棠合上册子,走到妆镜前坐下。镜中的脸还很年轻,但眼睛里有了不一样的东西。他打开胭脂盒,开始勾脸——不是旦角的娇媚,不是老生的威严,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属于普通人的脸谱。

那天晚上,《众生相》照常上演。当小棠唱到卖菜妇那段时,他忽然在台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第三排,程先生常坐的位置上,一个戴眼镜的老人,正闭着眼听戏,手指在膝上轻轻叩着板眼。

不是程先生,但神态像极了。

小棠心中一颤,唱词却更稳了。他知道,师傅说得对——园中唱彻浮生屑,散作人间未了诗。

那些被遗忘的、被损害的、被抛弃的,会在戏里重新活过来。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一个记得他们的人也离开这个世界。

而那时,戏本身就成了记忆。

幕落时,掌声如雷。小棠走到台前,深深鞠躬。抬头时,他仿佛看见师傅站在后台的阴影里,对他微微一笑。

雪还在下,落在曲园的瓦顶上,寂静无声。

园外的北平城,正在漫长的冬夜里等待一个未知的春天。而园内的戏,还要一场一场地唱下去。

唱给逝者,唱给生者,唱给还未到来的来者。

唱到这浮生所有的屑,都化作诗。

未了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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